第22章41

  那天在高皇帝的神龛前,戳灯灭了,海灯散着时明时暗的光,太后苦口婆心地劝他,“即便你说的故事都是真的。我瞧着那夏家姑娘是漂亮,倒也没有到天姿国色的地步,你是帝王之尊,三宫六院,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三年一茬的选秀,咱们改成一年一回,将来你想纳哪个进宫、想抬举哪个,全凭你的心意,好不好?”

  兴许是因为皇帝天生持重,从来不叫她忧心,所以娘俩几乎从来没有像今日一般交心的、心对心的交谈,在太后眼里,她的皇帝是从出生就没有如此感性的一面,因此她不可思议地听皇帝说道:“朕生在帝王之家,所见所感,人人都是一式一样的嘴脸,都覆着同样的面具。母亲,她是朕这三世以来,唯一见过的一个不同的人。”

  他的意思,太后听懂了,她一个字也不认同,在她看来,还是年轻孩子动了情愫一时冲动。但谁都是从少年时过来的,太后明白现在不能硬怼,越是强硬,他反心越重,于是规劝也委婉着来,“好,那就让她跟你,宫里有的是大把手段让她进来,你要实在愿意,立她为后也不是不行。是她求都求不来的荣耀,也是夏家求都求不来的荣耀,夏文康还要领着全家老小进宫磕头谢恩的。咱们犯不着连皇位都搭进去,啊?”

  皇帝沉默了,沉默了很久,才重新抬起头,直面向她,言辞恳切,“这皇帝,朕已做了足足两世,母亲可曾想过,皇位对朕早已没有意义。朕蒙皇父恩宠,自幼便立为储君,从生到死,两世都困在这禁宫之中,连出宫上四九城转转的机会都屈指可数。江山尽在朕手中,可朕手中只有一张薄薄的堪舆。母亲,朕也想见一见外面的世界。”

  太后惊讶地退了一步,撑在宝椅的椅背上。

  皇帝跪在地上,仰面望着她,她看见他眼底压抑着的向往。太后恍惚忆起他小时候,小胳膊小腿儿的,可爱极了。都是孩子,他在南斋里跟着太傅摇头晃脑读书,困顿时是否也曾偷偷从支窗的缝隙望出去,羡慕地看着外头那些尽情撒欢儿的宗室兄弟?

  太后不再强硬,连声调都变得有些低喃,“怎么不能出去?你忘了还有秋狩呢?你要是想,过几年南巡也成啊……”

  可是她望着皇帝的眼睛,忽然说不出话来。

  因为他打小懂事,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层,身为母亲,竟然从来没有关心过,他是不是有这样不理性的渴求。

  但天家亲情缘淡,另一端的矛盾更在煎熬着太后。他身为皇子,出生就肩负着责任,怎么能够凭一己私欲说放手就放手?外头有多少人为了皇位杀得不顾一切,而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了他,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旁人几辈子都图谋不到的东西,为什么他还不足意?

  太后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顺从他的心意,是她作为太后的失职,可是她也无法否认自己作为母亲的失职。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头也不回地走了,留皇帝独自在奉先殿对着高皇帝的神龛跪了一夜。

  “娘娘?”卜嬷嬷唤回了太后的神思,手上搭着两对珠排环,正等候着太后挑选。

  太后疲乏地挥了挥手,“都走罢,让他们兄弟都走罢。多事之秋,他们有什么要商议的,商议完了再来罢。”

  卜嬷嬷道是,放下珠排环,倒退出去,到抱厦底下,朝皇帝轻轻摇了摇头。

  太后还在气头上,不肯见他。皇帝是意料之内,没有起身,就那么跪着问道:“母亲今天胃口怎么样?可进了些什么?”

  卜嬷嬷忧愁地一一照实回禀,“娘娘说胃口不佳,早晨起来勉强进了些杂豆粥,还有您让人送来的藏粢糕饵,略用了几口。”

  皇帝皱了皱眉,“可曾传过太医?当值的是谁?怎么说的?”

  卜嬷嬷忙道:“前头差富荣去太医院了,这会子该请回来了。”

  皇帝跪着,卜嬷嬷站着,站得真真是战战兢兢。

  卜嬷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奉先殿拌嘴的那回,母子俩将底下人全都赶了出去,不知道在次间里说了些什么,又是高喝又是摔灯的,太后出来就气得犯了头风,料想是闹得不愉快了。

  可再有什么不愉快,万岁爷可是堂堂一国之君啊,就那么硬生生在外头跪着,雨势磅礴,太监们围了一圈打伞也难免有顾此失彼的地方,瞧着衣裳都湿了几处,洇得比旁处颜色深。

  皇帝是卜嬷嬷从小看到大的,感情自然比旁人深。卜嬷嬷何时见过万岁爷受过这样委屈,一叠声劝道:“万岁爷,您先回去罢,娘娘说了,一应事宜让您同二王爷先行商议。”

  皇帝怔了怔,“母亲这么说?”

  太后突然的松口,是令他始料未及的。

  一直等太医来,替太后请了平安脉,开了几帖安神舒气的药剂,皇帝再三确认过太后的身子一应都好,才回了乾清宫里。

  江山易主,正殿里站的都是早已致仕了的老人儿,在先帝太后那一辈德高望重的宗室,才有资格参与这件大事的谋划。

  老大人们戳在那儿,全都是一脸茫然,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是刚刚猝不及防从钓鱼下棋吹箫听小曲儿的地方被请进宫来的,再一听,竟然是这样改天换日的大事,震悚之余心思迅速开始活络。

  他们人是早离了朝堂,可身后的家族子孙却没有,一把年纪头发胡子都花白了的老大人们,依旧在花团锦簇的虚假和善间你争我夺兵不血刃。

  他们谈事,皇帝鲜少插话,这一切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了。他静静看着他们打机锋,有点想不明白,他这一刻所图的,并非是对皇后本人的执念,从最初的筹谋开始,是为了弥补皇后不假,可后来一路见机行事到现在,到底执念变成了什么,他已经分辨不清了。

  古往今来,内禅皇帝多半都是封个太上皇,继续荣养在宫里。但皇帝出人意表,万分笃定地说:“朕自请降封武宁王,就藩北地。”

  老大人们面面相觑,就算是万岁爷厌倦了泼天权势,一时想不开就想过点闲云野鹤的日子,那也不至于用赐过别人的封号啊,又不是子袭父爵,这也太奇怪了。

  兄弟俩是双伴儿,哪怕面不合心不合,到底还剩一点儿心有灵犀,武宁王吊儿郎当地倚在窗畔,鬼使神差地探长了脖子狐疑问道:“那您是不是还要继承我在北地的藩府?”

  “对。”皇帝面色自然地颔首。

  武宁王按耐几下,终于忍不住了,大胆问出了一个盘踞心中好几日的疑问,“老三,你是不是操劳过度了所以脑子不大好?虽然你死了我会很高兴,但看在母后的份上,你还是不要讳疾忌医,有病早点治。”

  武宁王这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把众位老大人们都噎得个倒吸气。

  皇帝久久望着武宁王,有种无语凝噎的颓唐感,发觉武宁王要是和皇后真凑成一对儿了,两个糊涂蛋子面对面,每天稀里糊涂满口没一句利索话,江山迟早要败在他俩手里。

  他没有搭理武宁王的胡扯,只说:“朕唯有一个要求。”

  武宁王暗自琢磨了一下,老三都把髹金雕龙木椅让出来了,如果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小请求,他觉得他还是能适当考虑满足一下的,“你说罢,我考虑考虑。”

  皇帝面色清冷,像是事不关己,“在朕离开京城之前,不要昭告天下。”

  老大人们抢先失声喊了起来,“于祖制不合——”

  皇帝是内禅,不是驾崩,需由太后下了懿旨,要前后两任君主共告太庙,还要——

  皇帝了打断他们的思绪,“朕坐都坐实了这昏君,还能在意什么祖制朝纲。”

  一群老大人呼啦啦都跪下去了,大呼“万万不可啊!”“圣上请三思!”

  胳膊一上一下的挥动,像掀起的浪。

  武宁王被前仆后继的老头儿挤开了,倒像是唯一一个局外人。

  虽然那把交椅即将要由他来坐了,但在满屋子的人眼里,他们认可的帝王还是老三。

  想想还觉着有点窝囊,他的这个皇位,是老三主动让出来的,要是老三哪天改了主意,大半用兵的将领都听他驱策,再想打回来也是轻而易举。

  心里不痛快,武宁王龇着牙花儿威胁道:“既然要走,就早点走,晚了就未必走得了了,你懂我意思罢?”

  皇帝盯着武宁王,眉心又是一突,连威胁都那么直白的人,把皇位交到他手上,或许真的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哥俩儿当然还有别的兄弟,都不是从太后肚子里出来的,不是正统的嫡皇子,且对太后的地位有妨碍,故皇帝不曾犹豫,还是选了这个不如何靠谱的兄长。

  事到如今还能怎么样,自己做的决定,闭着眼睛也要承受后果,就且糊涂着过吧。

  他只能叹息一声,“朕会尽快离开京城。”

  -完-

第22章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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