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57

  夏和易急了,一连蹦出好几个“不不不”,试图辩解,“我是说真的,我——”

  掌柜的没耐烦和她周旋,扬手招上来了几个伙计。

  伙计们把她当闹事的,不过态度还算客气,半推半赶的,没直接上手揍人。

  “掌柜的,不是,你听我说啊——”夏和易双脚都被抬离地了,十根细手指还倔强地抠住柜台边缘。

  到底是力气不敌众人,架不住几个伙计连挠带扯的,最终还是被推出了店堂大门。

  “姑娘!”在门外候消息的丫鬟们见夏和易要被扔出来了,白着脸惊慌失措地冲上来,胡猴和罗布都做好飞身扑地垫底的准备了。

  结果几个伙计在石台阶下轻轻把她放下了,领头的那个小伙儿红着脸,姿势拧成挺别扭的麻花,含羞带怯道歉,“对不住啊姑娘。”

  夏和易困惑地摸了摸脑瓜顶,没错啊,头发上是一格一格的纵感,明明是只有男子才会戴的网巾啊,怎么谁都看穿了她是个女的了?

  罢了,事态紧急,先不管这些了。

  她马不停蹄地又跑了两家租马铺子,掌柜的一听说她要去北地,都当她是失心疯了。

  第三次被伙计抬出店堂门的时候,夏和易终于没忍住,揪住扛着她往外的伙计,“你们是不是都看出我不是个爷们儿?”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伙计,小黑脸一红,不好意思直视她,“嗐,您要不是个姑娘,我瞧您也别在大宅里头给人当碎催儿了,干脆去相公堂子谋份生计,一定能成头牌。”

  胡猴猛地从旁边的巷子里蹦出来,怒叱道:“狗东西!收起你的臭嘴!”

  “算了算了。”夏和易主动从黑里透红的小伙计肩上蹦下来,上下拍了拍灰,“就当他是在夸我好看了。”

  眼下要集中矛头,对准主要矛盾,她及时将注意力偏差的胡猴拉了回来。

  所以还是没能成功找着车把式。

  今儿天也太热了!

  夏和易累得气喘吁吁,接过春翠递过来的水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豪迈地用手背一擦,半点没有未来相公堂子头牌的娇羞架势,恶狠狠的,“实在不成,咱们先雇一个短期的,先到了城郊,等跟镖师们汇合了,瞧情况再作商议。我就不信我走不成了还。”

  *

  城西的郊外,火烧云彩,四下无风,车帘全掀起来通风,马儿热得吭哧吭哧瞪着眼睛喘大气,随从们纷纷从车马上下来了,靠坐在四下的树荫底下散暑热。

  新提督寸步不离地守在赵崇湛身边,挤着皮笑肉不笑的笑脸陪着一道晒太阳。在心里暗骂这活儿可真不是人干的,遭大罪了,今儿太阳太毒太辣,他后脖子都快晒秃噜皮了。

  新提督是武宁王……啊,不,现在已经得改称一声圣上了,新提督是当今圣上的心腹。与其说他今天是来为太上皇送行的,不如说是圣上不放心,特特儿派他来监视的。毕竟圣上今日告太庙即位,太上皇多在京城待一日,圣上就多一日的隐患,因此务必要亲眼将人送出城才好。

  当然,太上皇这个称谓,只是新提督自个儿默默存在心里的称呼。

  古往今来的内禅皇帝,荣封太上皇是老例儿,那些封了太上皇的都不一定能有好下场,更别说连个荣号都没混上的,结果不是被毒死就是被饿死,凄凉得紧。

  再观赵崇湛,自打即位就不是个令人省心的寻常皇帝,君子的皮囊下生了一颗反叛的心,说不立后就不立后,说禅位就禅位,竟然还自请降封武宁王。

  当今圣上昨儿夜里高兴,吃酒时贪多了几杯,喝高了,抱着大红抱柱打着酒嗝划拉着大舌头由衷感叹道:“原,原来这九五之尊……真,不是好当的,想……想我弟弟,当,当年,也就比我聪颖那么一丁点儿,结果才当了三年皇帝,就把脑……脑子当傻了。”

  新提督换位思考了一下,大概是,一直视作此生大敌的敌人忽然有一天脑子不好了,他自问很能理解那种伤痛和快乐并存的感情。

  于是新提督怀着万分好奇的心情,认真观察了一路太上皇爷的待人接物,温雅和煦中隐藏着一点傲慢,脑子不光不傻,瞧着还十分具有帝王魅力,倒令提督这个圣上心腹都差点跳墙惋惜了。

  话说回来,本来吧,太上皇爷都主动从位上退下来了,一时兴起想享受一下大千世界,甭管要当王爷还是庶民,想要肆无忌惮一下也是可以理解的,问题是太上皇爷主动接手了“武宁王”这个旧日封号,弄得现在一众人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太后底下人还是惯称“万岁爷”,弄得当今圣上敢怒不敢言,气得闷在次间里摔了好几回东西;被当今圣上带进京的人,有正儿八经按例称“上皇”的,叫“太上皇爷”和“老皇爷”的也有,一气儿把翩翩君子叫老了好几十岁;而君子自个儿身边带的亲信倒是适应良好,一个个早都“王爷”“王爷”的叫开了。

  说到亲信,新提督觉得还有点伤自尊,他都是堂堂提督了,是当今圣上最紧密的心腹,但太上皇爷和太上皇爷的亲信连多的眼神儿都没给他一眼,明知道他是来行监视职责的,照旧在他眼皮子底下无所顾忌,想走就走想停就停。

  要知道,虽然他看上去就带了两列侍卫,实际手里握着大把兵权,只是这里不是动手的好地方,太上皇爷要是刚一出城门就出事,圣上在太后那里交代不过去。

  横竖太上皇爷到底走得是不是心甘情愿,提督心里不知道,但即便他老人家再不乐意,眼下这不走也不说回的,在大太阳底下暴晒一天了,这儿黄土漫天的也没什么景致,又是何苦呢!

  最好是退回去,只要有半只脚迈进城门,藩王无召进京,下一秒就能名正言顺拿人,大家都省了事儿。

  提督东想一茬西想一茬,心里正泛嘀咕呢,远远瞧见从城里快马奔来的身影,是之前太上皇派回去扫听的侍卫。

  侍卫翻身下马,伏在太上皇身边低声禀报了什么,然后就见那位永远波澜不惊的太上皇爷,露出了提督有史以来见过的最生活的表情,先是极为诧异,迅速发展成惊奇,两道英挺的剑眉高高挑起,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底下最滑稽的事情。

  新提督用尽浑身气力竖起耳朵尖儿,含含糊糊听见太上皇爷怒斥中的后半句“……她是闷头乱窜的苍蝇崽子不成?”

  新提督空茫地眨了眨眼。

  偷听是偷听见了,却比没有偷听见时更加迷茫。

  而后太上皇爷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层无可奈何,在短暂的怔松过后,无力地摆了摆手,“给她带一个回去。”

  侍卫刚领了命要走,又被太上皇爷叫住,“回来。”

  太上皇爷有气无力地说:“带两个,不,三个,以防万一,让她挑。还有什么杂碎,一并给她解决了再回来。”

  给谁?带三个什么?有什么杂碎需要解决?

  一连三问浮在心间,让新提督的眉头逐渐紧拧。

  太上皇爷这是在布置什么阴谋诡计?不会是改主意了,要回头谋朝篡位罢!

  提督退到树荫的阴影里,招招手,召来方才派出去跟踪的探子。

  探子跪地认错,惭愧道:“那人有意甩开小的们,小的们无能,跟丢了,只大老远地瞧见个大概。”

  提督冷笑,难怪方才连遣人都不避着他,合着是对手下人有信心哪。

  不过能有个大概,总比没有强。

  “快说!”

  “好像……”探子回报得吞吞吐吐,因为他也感到十分疑惑,“好像……是回去找一个在车马铺子里撒羊癫疯的小厮?”

  提督像看傻子一样乜他,“你确定?”

  探子回想了一下刚才说过的话,也觉得自己要么眼神儿不大好,要么脑子不大正常,“不……不太确定。”

  “打量爷刚上任,胆敢把爷当傻子糊弄?滚!”提督懒得再跟他聒噪,怒极一脚把人踹开,再像没事人一样从树后绕出来,站在树荫后头,继续暗中观察太上皇爷的动向。

  太上皇爷眼下正抬手将拳握在口鼻前,出奇镇定地静静望着眼前的一片杂草。瞧那眼神,大概是陷入了某种自我怀疑式的沉思。

  在沉思片刻后,太上皇爷缓缓吁了一口气,回到卷起车帘的马车上坐下,从一旁拿出了一卷书,卷在手里,避在车阴里,对着阳光默默诵读起来。

  新提督眯着眼睛探着脑袋张望了一下,大致判断出是一本佛经。

  朝廷失去了这么一位随时随地修身养性研读佛经的帝王,实在是一国的巨大损失。

  排开站位不谈,新提督不得不承认,这位推拒了太上皇封号的新武宁王,实在是更适合当一国之君的材料。

  哪怕他身为当今圣上的心腹,也难免为此感到神伤啊。

  唉……

  新提督万分痛心地摇了摇头。

第30章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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