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2

  活地图说:“照我指的路走就行。”

  等她驱车上了主干道,赵聿生才缓缓抽离左手。

  他在盯她出神的侧脸,温童全神贯注时总是格外沉静,一门心思扑在手头事上,生人勿近。她虽然本质是个毛躁的、元气无比的二踢脚精,可偶尔也有眼下这么自持的一面。

  白到失真的颈肤上,发尾像墨泼上去。赵聿生瞧不清上头还有无那两天孟浪过后的痕迹。

  “告诉我你录了哪些内容?”他目光落回手机,冷不丁追究,用毫无平仄的语气。

  温童后知后觉,原来从日本到此地,这些天他一直在找拿问她的独处契机。

  “那赵总说说看,希望我录了什么?”

  她学舌他的世故话术,又侧过脸来笑笑,是那种下属朝上司的公式化笑容,见礼又疏离。

  “我希望什么又不作数,”赵聿生有点烦躁居然擒不住这人,眉间不耐一秒无,他松了松领带,“不如我来分析一下。倘若我是你,我自然就录全程,左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证据提请举报,参我一本潜规则之名。

  这样一来能帮你父亲铲除异党,你得到他赏识;二来,你也再不必受眼中钉的气。更豁出去些,还能把录音内容上传SNS,借机造势炒一把冠力。

  只要令尊舍得牺牲的话。”

  “想得不错,这样的确一劳永逸。”温童心脏直突突,很不受用他话里的托大意味,她还是佯作镇定地点头,不驳他所有揣测。

  “然而,”话锋一转,“凭温小姐芝麻点大的出息,即便我全程脱光了配合你上镜,你怕是也没胆色摁下录摄键。”

  十字路口信号灯跳红,温童怒气也到了阈值。车一停她就扭头对他,“我要是当真录了呢?”

  “还真真是七情上脸的性子,”赵聿生轻淡失笑,扬臂拍下遮阳板扳向她,“照照镜子,很红。”

  不等她言声,他目光瞧入她眼底,复又道:“且不说你假设语气就坐实了不成立,就算你录了,照你见风就是雨的性子,这会儿早把录音贴我耳边放了。”

  某人刻薄而不自知,温童气得要咯血。她无从辩论,他就打蛇随棍上,“我只拎不清一点,你明明打心底反感你父亲的行为,结果却言行不一地复刻他,是为的什么?他做什么看在你眼里都是不香的,变成你的又成了好东西。”

  “拿来治你,不需要上台面的道德手段。”

  对面人有一刻空拍,身子微趋过来,扪住她挡把上的手,“治我?”

  他重复这二字,不无听笑的口吻。

  眼前一度气头上逞能的人,此刻泄气低下头,眉头微微曲着,双肩隐约还在抖。赵聿生不由矮下些寸目光,要确认是否又说哭了她。

  “实际上我也不稀得你录音笔里的内容,有没有包括前面那场重头戏,总归就算有,它也中伤不到我,最不济我罪上再加一等。倒是认真想想,你要真把它披露出去,不论能不能伤敌一千,你自损得可不是一点点。”

  这人该是攻坚过心理学,每回都剖得极透彻,像手术刀不仅割切她肌理浆膜,更直狙病灶要害。

  温童沉默垂首,由着他嗓音一厘厘进到眉睫之间。昨夜刚洗的刘海服帖在额前,赵聿生冷不丁吹乱了它,又抬手拨正。

  前文一大摞像是跋语,他眼下才回正文,“怎么做你都还是令尊眼手里的工具人。”

  “我早已认清这点,不消赵总提醒。”

  “那么,那晚结束后套我的话,引诱我招供证词,不是想拿这段录音找令尊主持公道吗?”

  说得温童心惊胆战,她好像骗谁骗自己都骗不了他。

  “赵聿生,”出声瞬间,她喉咙干烧得有些喑哑,清了清才好转,“别再说了。”

  将好两百秒的红灯归零,停止线前首位就是他们的车,启动磨叽了,后方长队一赶一地鸣起长笛。

  躁动的盛怒的,撕扯般叫回温童的神识。赵聿生已然圈着她的手,挂挡也松手刹,继而清醒地关照她,“看路。”

  重新打包好心情,尽管手包里就躺着录音笔,但温童假装已经抛却了那桩事。

  “康宇的标我们竞到了,忘记说,赵总辛苦,你领导有方。”这话是转场辞令,生硬又带些告饶的暗示。

  “那标毫无悬念和难度,不赢才意外。”

  温童不敢分神地聚焦路况,边上人话完也息了声,一时垂眸瞧手机,一时又抬头不期然出声,告诉她下一步怎么走。神出鬼没那种。

  有回温童就由他骇得,在高架匝道处险些别上一辆油罐车。所幸某人应激迅速,把住方向盘救回方向。

  不等她虚惊吁叹,赵聿生劈头盖脸地奚落,“知道你盼我死,但搭上自己的命不值当!”

  “下回别找我代驾了。”

  身旁人好脾气的表情,无声觑她一眼,再没赘言。

  -

  赵聿生约见的人,邵总,对方是深恒置业的总经理,确切地说,是邵氏产业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二人相识的因缘,长话短说还是拜周景文牵头。会所包厢里他们握手之际,温童豁然开朗了,那天周老板的德州.扑克局上,这人就坐在赵聿生下首。

  一面之缘,他们私下有什么后续她不得而知。总归生意场是这样,桥路搭得四通八达,转山转水地,没准上一秒仇家下一秒又亲家。

  温童给赵某人当陪衬,对方也些乎没怎么朝她分神。

  眼巴前他的当务之急是问赵,千真万确?令尊真是S大的教务长?

  话里乾坤大。一旁用公道杯匀茶的侍应生,手上动作也滞了滞。

  盏盖刮刮杯沿,赵聿生半晌没应声,茶汤潽出的雾气尽去了他眉眼里。“是的,也是我请邵总百忙拨冗来见的原因。”

  对面始终状况外的温童不知玄虚。其实那天牌桌上,邵总喝高了,不提防就交底邵家的高门花头。他排下有两个胞弟,幺的那个早慧内秀,又天生情种,老早净身离家去挣自以为的前途。

  二弟更不在话下,骨肉瘤缠身,已经病没了人形。

  但万事不恒论,风水轮流转。邵总无论如何也难料,头筹就要落手里的节骨眼上,老三回来了,资产因此瓜分稀释,他能否顺位世袭都不好说。

  彼时牌桌上,说到气头处,邵总讲他这位老幺,S大的学术风云人物,只是据说有水分掺假。

  赵聿生悄默声记下了。

  回过头来,在这张红木茶道桌上,他告诉邵总,学术不正之风到底是得肃清的。您头一点的事,我可以托家父帮查。

  全程二人云山雾罩地对话,温童没听见半个字是生意相关。她不动声色地翻出手机,低头在天眼上检索深恒的控股信息。

  只不过线索还没厘清爽,他们结束了。

  赵聿生叩叩桌案唤温童走,一并连带她手和手机一起握住,捺进她口袋里。

  回程路上雨敛了些,还是扑温童一脸清凉水珠。换赵聿生掌舵,她坐在副驾上,拿纸巾揩湿发。

  “还没听赵总提过父亲……”

  她猎奇话刚到嘴边,某人单手扶方向盘,听电话状地偏头瞧来,温童即刻识趣休声。

  对面是将将从食堂折返宿舍的李若愚。路远图个方便,他中餐午觉都在学校解决。

  “你多久没家去看阿公了?”

  某人哪壶不开提哪壶,若愚好笑也反将一军,“问我多久没去,倒是扪心问你自己,是不除非地球毁灭才回去?”

  “地球不会毁灭,至少现在轮不着你头上。”

  “……谁知道。我大概周末回去罢,阿公最近身体……”

  赵聿生漠然抢白,“到时候我同你一道。”

  说罢就无情撂了电话。

  阵雨降温效率甚好,冷气干脆歇了,赵聿生降窗燃一支烟,良久,他突地看回温童,“刚才要跟我说什么?”

  “啊?没说什么呀。”她自己也断片了。

  温童把外套脱了,略坑着头把散发从领子里抻出来,三下五除二绑拢到一起。

  原来她腰背处另有千秋,一抹春光,皎白的。某人从上头收回目光,胳膊出窗弹烟灰,又陡然目视前方说:

  “安全带系上。”

  *

  温童傍晚归家的时候,苗苗已恭候一个时辰了,后者哀肠百转,发难她属陈世美抑或薛平贵的,发迹了就忘本。

  二人长远勿见,虽说一见面就反贴门神般地吵,其实情谊上的默契不变。沙发上互换为彼此买的礼物后,就开始相对感伤。

  有时一目了然的东西也最触发共情。比起温童那复杂的一大摊,苗苗的压力更直观化,也再家常大众不过。她本科学的建筑,上一任工作其实顶好,在某家工作室做园林设计,只是,愈发觉得不投契。

  故此前老板再怎么体恤照拂,她终究还是歉仄请辞了。

  裸辞待业这些天,无时无刻不在杞人忧天,饶是也就半个月而已,她却好怕自己要啃老一辈子。

  且妈妈越体谅她,越说不打紧没关系,她越难为情。

  更懊淘的是,苗苗说,苗爸希望她相个亲。见一见,首先看合不合意,凡事都讲究先下手为强。

  她多温童两岁,今年二十六,在清醒与难得糊涂的交界点,说实话十分抵触。

  为什么抵触?

  为这么个问题一家三口鲜有地嘴仗了三四天,苗母最终肝火攻心地怪女儿,纵你太久,所以你什么都由着自己。

  苗苗便迷惑,那么,婚姻想由着自己,试问错在哪呢?

  可叹是取悦一个人着实难,特别取悦父母,要照着他们的设定规划走,略有偏轨就挣不过内心的负罪感。

  二人从厨房一径聊去餐桌,从锅底才汩汩沸腾聊去酒阑菜凉。

  温童喝得醉醺醺的,清除手机后台,不期然又瞧见中午未关的天眼。戳入重新看,迷瞪间,方才发现,深恒在冠力旗下持股比例占3.21%。

  苗苗打断她神识,说一起倒下厨余,顺带走路消消食。

  心不在焉地,温童应允了。两人悠哉去楼下逛个来回又折返,不知谁先起的头,聊说到两性话题。苗苗率先脱鞋入里,回头应温童的话,“古人说何不秉烛游是有道理的,人生嘛蝴蝶扇些下翅膀的事,及时行乐咯。”

  温童低头甩掉户外拖鞋,酒劲上笑得憨憨的,“是啊,所以睡男人管他张三李四,关了灯蒙上被子就那根棍顶用。”

  话完,抹身要带上门。

  在嗅觉神经尚未读取烟雾之前,她瞧见电梯口走在若愚前头的赵聿生。后者拎出兜里手,把烟揿去灭烟口,看着她,

  就那么杵在原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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