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 ✐47

  借李承度去为她打水的时间,扶姣视线在内室转了圈,一览无余的地方没什么特殊,唯有书柜稍微引人注目些,随意抽出一本,边缘俱泛黄,是有些年月的书。他并没有作小注的习惯,书卷虽有时常翻阅的痕迹,但里面很干净。

  出乎意料的是,这里面也有不少听泉先生的书,且有几本竟是扶姣从未听说过的。

  她取出那本名为《听泉小札》的书,站在书柜旁一时看得入神。

  渥丹端盆入内,学着旁人服侍的模样帮她擦脸拭手,好奇问:“郡主和李都统很熟么?”

  “他以前是我跟前侍卫。”扶姣无意识地顺口答,“我十岁时他就在府里了。”

  渥丹长应一声,有种恍然大悟之感,怪不得这样得郡主信赖,倒是自己多想了,又有些好奇,兀自嘀咕,“看李都统模样气度,我还以为是哪个贵人府里的郎君呢。”

  扶姣愣了下,从书中抽回思绪。

  好像确实如此,在这之前她就觉得李承度即便和沈峥比也不差什么,那他的家世呢?寻常人家应该养不出如此郎君,李承度说阿父和他的父亲是旧识,如果只是简单认得那应该不是这种说法,熟识的话,必定身份也不低,又怎么会成她府里的侍卫?

  疑惑暂存,简单洗漱后,扶姣打发渥丹去外室睡,等李承度入内就忍不住问出口,他似乎有些讶异她现在才想起这个问题,沉思片刻道:“家父曾任过一官半职,后来出意外,官位被罢免,就去休养了。至于属下进长公主府,全凭侯爷赏识。”

  说起家中变故,他也是风轻云淡、毫不作伪。

  家道中落这种事,其实很考验一个人的心境,身份地位大起大落,或沉浸在过往一蹶不振,或发奋图强欲东山再起。而李承度呢,淡然的模样好像在说他人事,要么是把真心隐而不谈,要么是天性足够通达,能见风雨不惊,遇荣辱不变。

  扶姣盯着瞧了会儿,总不大相信后面那句,以他的本事大可以另谋高就,当一个侍卫其实很是屈才。

  不过,每人都有秘密,她也不会刨根问底。扶姣深以为,自己还是非常体贴的。

  眼神一转,说起真正关心的事,“玉玺还在你这儿罢?”

  李承度点头,从书柜暗格中取出玉玺,“本来早就想问郡主的安排,后来因诸事耽搁,便先放在了这儿,郡主可是有了打算?”

  “……也没什么打算。”扶姣眼含踟蹰,捏起这方玉玺就着烛火看了会儿,下定决心,“就放你这儿了,谁都不要告诉,你拿它做什么都行,丢掉也可以,但是不能让别人发现。”

  “也包括侯爷?”

  扶姣点点头,不待李承度作反应,又道:“当初阿父领命来雍州平乱,你随军同行,定很清楚战况。我问你,雍州真的有人起义吗?那首领在哪儿,已经伏诛了?我看这儿像是早已停战了,如果是如此,为什么洛阳接到的军报没有提及过?”

  李承度道:“确实交战了大半月,攻下张掖郡后就拿下了首领,至于侯爷如何处置他,属下也不知晓。”

  起义是个幌子,李承度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扶侯名正言顺到雍州的办法,首领自然也是自己人。如果得知内由,小郡主大概会伤心得哭起来,因为留在洛阳毫不知情的她其实是扶侯有意给的人质,或者说,是用来让宣国公他们放松警惕的手段。毕竟扶侯对女儿的宠爱众所周知,又是唯一的血脉,她留在洛阳,谁会相信扶侯就此一去不回呢?

  虽然扶侯又特意派人去把扶姣接到雍州,但这并不能否认他曾利用女儿的事实。扶姣初到雍州时,扶侯那般宠爱,百依百顺,其中未尝没有一份愧疚和补偿。

  短短几句话,其实已经告诉了扶姣想知道的消息。想当初直到宫变前,从雍州传去的军报写得明明白白:战况胶着,暂且未平。然后就是向朝廷要时间,要粮草。舅舅不曾怀疑,顶着朝臣非议,难得硬气一回,想尽办法满足阿父所求,可最终得来什么结果?

  还能怎么说呢,即便扶姣很想告诉自己,爹爹钟爱阿娘,不会做对不起舅舅的事,也无法自欺。宣国公是篡权贼子,但爹爹行径和他并无不同,只是两人所选道路有异,且一个敢明目张胆让天下人知晓,一个却连自己的女儿都要欺瞒。

  烂漫无忧的小女孩儿,面上第一次出现深深的愁绪,不知如何是好,那双乌亮的眼无意识盯着烛焰,半晌望向李承度,似要从中看出甚么来,“你觉得,我阿父想做什么?”

  李承度深深回看,不答反问,“郡主以为呢?”

  沉默,依旧是沉默,扶姣不满,可拿他没办法,别人不想明言,总不能撬开他的嘴,如今他是阿父的下属,肯定也不会当着她的面非议上峰。

  许久后,扶姣突然泄气地往后一倒,把自己闷在了枕中,像遇到不解之事的小鹌鹑,试图挪动身子寻找一个避风港。

  这个避风港并不温暖,也不柔软,大概是每夜与李承度待在一块儿,染上了他的味道,扶姣闻着不开心,又翻过身去。

  好一会儿,她慢慢坐起,“我觉得,爹爹是和沈家一样,想坐舅舅的位置。”

  抬起眼皮睨李承度,“所以你跟着阿父,是因为这个吗?”

  男儿想建功立业不是甚么稀奇事,她这问,却问得很不客气,大有他如果点头就要生气的架势。

  李承度依旧不正面答她,文章上的春秋笔法运用自如,很会四两拨千斤,“那郡主今夜不豫,也是因此吗?”

  好狡猾的人。扶姣瞪他,他却微微一哂,甚少起波澜的面容微微上扬,便生动起来,“郡主问这些,其实没有必要,当公主亦或是郡主,对你而言,区别当真有那么大吗?”

  是啊,区别有那么大吗?他的话让扶姣陷入迷惘。无论是舅舅当皇帝,还是阿父当皇帝,对她必然都会疼爱非凡,她一个不参与政务的小娘子,其实没必要担心这些。纵然扶侯手段稍显冷酷,可那也是不可避免的,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若是扶侯失败了,才是她真正要烦恼的时候。

  可是……扶姣对心中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眼中慢慢蒙上一层阴翳。

  ***

  深夜一场谈话,让扶姣辗转难眠,翌日起来眼下便多了圈青黑,在细白的肌肤上尤其明显,渥丹想笑又忍住,剥热鸡蛋给她滚脸,“都统一早去办事了,待会儿从街上带朝食回来,等回府里郡主还能睡个回笼觉。”

  扶姣用鼻音嗯了声,倒在渥丹身上眯眼,脑袋昏昏的不清醒。她这模样呆呆可爱,渥丹看得实在是心痒难耐,终于趁她不备捏了把那略带肉肉的脸蛋儿,又飞快缩回。

  扶姣拧眉,闭着眼睛嘟哝,说什么东西。

  渥丹作若无其事状继续给她梳发,“兴许是飞蚊,郡主继续眯,我帮你看着。”

  这幕被刚踏进门的李承度看得清楚,视线移向那脸蛋,因主人的不满微微鼓起,显得肉呼呼的,嫩而白,看起来确实手感不错。

  他把朝食递去,里面是包子和张掖郡特有的卷饼,不是甚么酒楼佳肴,胜在干净新鲜。扶姣困意浓浓,也没这个功夫挑剔,半闭眼任渥丹投喂,兴许味道都没怎么尝出就下了肚。

  “都统能送我们一程吗?”渥丹不好意思道,“昨夜急着跟郡主,没记路,待会儿要是又走岔了,走到外边去就不好了。”

  她指的是那少部分被收留进城的流民,那些流民的位置有限制,不能随意进入这几条街。城内外都设了施粥点,虽然说应没什么问题,可保不齐其中混迹了什么人,以郡主的身份,有什么万一都不行。

  李承度知道其中危险,颔首说好,他本也是要去郡守府一趟的。

  稍微收整一番,他带两人出了门,深长的一条窄巷,两侧遍布类似的屋子,里面大都是扶侯安顿的下属。李承度向来独来独往,和他们并不熟,所以即便看见他领着两个小娘子出门,也无人敢出声调侃,只是不由打量几眼,再收回视线。

  刺眼的天光迎面而来,扶姣抬手遮眼,被早有准备的李承度一顶帷帽戴下,“风大,郡主戴好。”

  扶姣唔一声,移了移位子,自觉戴得工整。

  渥丹再次见识到李都统的细微周到,不由侧目,心道论照料郡主,都统比谁都有经验,得多向他取取经才是。

  她内心的想法,李承度不得而知,因顾忌扶姣的脚程,他放慢了步子,往常用不了一刻的路程,硬是走了两刻钟。

  管事大早守在门前,见到他们忙迎上前,先唤都统,然后就是呼啦啦一群仆婢涌上来,拥着扶姣往后院去。

  住处已经从月舍换成了倚阳居,布置倒同先前无异,只是院内景致略有变化,扶姣此时无心打量,被仆婢们伺候着梳洗一同,换上柔软的寝衣,便直接往睡榻上一趟,任它天昏地暗。

  她这一觉睡得沉,直到近午时的时辰才勉强清醒,彼时渥丹正守在内室,见她睁眼坐起身,忙上前扶着靠在引枕上,问是否要传午饭。

  扶姣还没答,门外有仆役报,“郡主,侯爷来了。”

  这个时候来,应该是安抚她的。扶姣很想关门不理,可是想想,同一个屋檐下,躲也躲不了多久。

  于是收拾好自己,懒散地靠着梳背椅,视线穿过卷帘,望向门前那道徐徐迈入的熟悉身影,再跟着一转,移到他身侧的小男孩儿身上。

第二十七章 · ✐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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