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 ✐70

  回去的路上,扶姣再也没提要李承度背的话,老老实实被他牵着,乌溜溜的眼时不时就要小心觑一下,仿佛第一次看到他般,充满了好奇与探究。

  李承度先把她送回自家小屋,再去甘叔那儿借了些菜肉等物,再回时发现她仍站在那儿巴巴地等自己,开口提醒,“每隔几日甘叔都会来清扫,桌椅很干净。”

  “喔”扶姣这么应了声,仍亦步亦趋地跟他,黏人的小尾巴看着乖巧,实则总让李承度觉得转身时会不小心撞着,便用眼神询问。好半晌,扶姣犹豫问道:“这儿……是不是都是听、你阿娘常坐的地方呀?”

  “……”明白过来,李承度不由讶异,原来景仰一人会有如此力量,连无所畏惧的小郡主也会缩手缩脚,是怕有损听泉居士生前住所吗?他回忆片刻,道:“母亲很少出寝屋,其他地方都可随意走动。”

  他指了指东侧的内室,示意只有那里是母亲常待之地,扶姣唔了声,背着手纠结了会儿,又探脑袋踮脚,认真端详他的面容,问“那、你和你阿娘长得像不像?”

  “不大像。”李承度如实回答,“我八成像父亲,另外两成……大约是像祖父。”

  所以有时候母亲看着他,都忍不住笑李家男儿一个比一个厉害,还道他日后有子,定和他十足十得像。

  扶姣不知是庆幸还是惋惜地松气,但总算不再像之前那样,看见他做什么都要眉头跳一下,生怕他受伤般。

  她也没出厨房,自发端了小凳坐在不远处,开始叭叭地问问题,譬如他们是何时到的万里,他又是为何去的长公主府,然后问听泉居士平时喜欢做什么、吃什么,最后过得如何,有没有留下什么话之类。

  先前的问题还算正常,后面几乎就变成了对听泉居士一人的追问。

  李承度早料到有此一着,边有条不紊地做饭,边一一答她,听得扶姣眉头忽紧忽松,喜怒哀乐竟在短短时间内都呈现了一遍。

  随小屋烟囱慢慢吐出烟火,屋内热意渐升,饭食也做好了。

  寻常的三道小菜,经李承度的手一烹,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扶姣确实饿了,停止提问,乖乖上饭桌用饭,只是挑食的毛病仍改不了,对于她不喜欢吃芋根碰也不碰,筷子连那盘菜的边缘都不曾擦过。

  连日在山林中奔波,他们大都用的肉食,本就少吃果蔬,李承度略一思索,看向芋根,沉吟道:“这个……”

  扶姣看向他。

  “母亲说它又名土芝,堪比灵芝之效,很是喜爱,冬日时常食用。”

  ……这样吗?扶姣不由微微睁大眼,仔细看去,芋根仍是那个模样,雪白的块状,却无来由添了层不寻常的光芒。

  听泉先生都很喜欢它,说明肯定不是它的味道不行,那……果然是她还没有领略到其中奥妙罢?如此想着,扶姣鼓起勇气试探性地夹了一筷,尝尝,并不那么反感了,再尝尝,似乎就觉察出美味了。

  眼见几句话就让她喜爱上这盘芋根,李承度险些止不住笑意,以拳抵唇轻咳一声,起身倒了杯水。

  最后大半盘芋根都进了扶姣腹中,她被教导要每餐少食,从未吃得这么撑过,不得不在屋内来回走动消食。

  江北的冬日天黑得极早,如今申时刚过,天顶最后的光芒就已消失殆尽。从窗口看去,能瞧见附近人家接连亮起隐约的灯火,偶有孩童的欢声笑语,窗外又陆续开始飘雪,但瑟瑟寒意已被厚重的棉帘和屋内炭盆隔绝在外。

  扶姣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听泉居士会选择定居此地了。

  她望了会儿回身,李承度正在慢慢地拭剑,在烛火下极其专注,眉眼微垂,将剑身的每一寸都擦拭如新。

  “这是李蒙将军的剑吗?”她好奇道,凑过去仔细瞧了几眼,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她对兵器没什么研究。

  李承度说是,将剑身放下,又握起剑鞘。

  这把剑在万里尘封太久,他此来的原因之一,就是要将它带走。见扶姣仍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模样,李承度提醒道:“郡主不是说,要去招兵买马营救圣上吗?”

  他声中含着不易察觉的笑,果不其然,扶姣长长啊了声,显然几乎忘了此事。

  这些日子过得太高兴了,游山玩水,无任何忧虑,让她差点以为自己除了这些没别的事做了。

  如果舅舅知道……唔,知道也不会生她气的。扶姣暗暗想。

  “其实。”李承度微顿,不紧不慢道,“郡主若喜欢此地,就此定居也未尝不可,营救圣上之事,本就不是郡主必须所为。”

  他像是随口一提的建议,扶姣下意识就开口否决,很认真地道:“那怎么行,除了我,肯定没人会再去救舅舅了。何况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果一开始就生了懈怠,那之后就更难办成了。”

  说完不满看他,“不可以再动摇军心。”

  最后那句话,其实是对自己说的。对于险些忘记舅舅他们一事,扶姣很有些心虚。

  李承度说好,紧接着又被扶姣教育了几句,但这几句都很小声,似乎生怕被什么听到,最后问:“我们要在这里停留多久?”

  “再过半月多,就是除夕了。”李承度将决定权交给她,“郡主是想在路上过年,还是留在此地,年后再走?”

  扶姣再次陷入纠结,依依不舍地环视一圈屋子,“大冬天的,又是过年,即便去招兵买马,也没人罢?”

  “确实,有些难度。”

  这话给了扶姣信心,在屋内踱步思索,拍掌做下决定,“那就过完年再走。”

  她犹豫时,李承度其实一直在用余光跟随她,看她微微蹙起的眉、轻轻眨动的眼,似有了然,亦有些许意外。分明是个还会为没糖吃而沮丧的小女孩儿,却总能看向更远的前路。

  他颔首,起身道:“我去给郡主打水。”

  在这座小村,要专注心境的享受,就代表同时要忍受恶劣的环境,譬如窄小的内室、床榻,再譬如取水不便等难处。沐浴不用说,自是不可能,这让即便在外也能等李承度找到温泉沐浴的扶姣很不习惯,想想只需待半个月,再想想是听泉先生曾住过的地方,那点不满瞬间又淡去许多。

  看着李承度一盆盆热水倾倒时,扶姣观察四周,又随口问了起来,“在你心中,听泉先生是什么样的人呀?”

  李承度一时未答,等热水满了小半桶,足够没过她的小腿时才起身,“聪慧,洞察人心,野心勃勃。”

  前面扶姣还能附和,但最后一词令她很是不解,眉头都拧在了一块儿,“她分明是个关心民生疾苦,又温柔澹泊的人。”

  “是么?”李承度只含笑轻轻说了这么一句,就没再解释。

  很难有人相信,相比较手握重兵的李蒙将军,他的夫人竟会比他更有问鼎天下之心。李承度想,如果母亲不曾遇到父亲,不曾为他的执拗所动容,以外祖父的名望和她的本事,洛阳不会是如今格局。

  情之一字,确实难以预料,更难以解释。李承度继承了母亲的才智,在年幼时也曾自负傲然,甚至嫌弃父亲的愚忠,最后在棋盘上被母亲连败十局。他亦不解母亲为何会独独看上父亲,问其中缘由,她只笑道:“如果他是个世俗聪明人,我反倒不会喜欢。”而后又定定看了他几息,“你若有夺鼎之心,甚好,也不愧为我儿,但那只是你一人之事,切勿强加于你父亲之身,知道吗?”

  说罢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去。也许是当时心存震惊和不解,李承度至今都记得母亲当时的背影,清瘦笔挺,带着风雨不惊的从容。

  聪明一词作何解释?世人所定义的,无非是筹谋心计一道,如李蒙将军的一根筋和率性,常被用愚字概括。

  李承度以前不懂母亲所说的这两个词,而今才隐隐有所明白,因为有时候,这位小郡主和他父亲的性情意外相似。

  扶姣不知他心中所想,琢磨半天没明白过来,最终放弃,也不想问他缘由,兀自嘟哝了什么,谁也听不清。

  说罢往嘴里丢了最后一颗糖,甜滋滋的味道化解了那小小的不愉,很快就露出松快的神情。她泡着脚,看李承度在屋内走来走去,不知不觉就哼起了奶娘曾哄她的小曲儿,乌哞灵动地眨着,不知在想什么。

  洗漱后,扶姣仍没有半点睡意,磨磨蹭蹭地不愿上榻,扒在门旁道:“我睡不着,想出去玩雪,就在门口,就一会儿。”

  她原先是小霸王的性子,想做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哪会用“想”这个字来商量,这应该算是她对李承度最大的谦让了。

  估摸着应是泡脚后浑身暖融融的,小郡主就忘了先前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模样,李承度提议道:“郡主若不困,不如手谈几局?”

  下棋哪有雪好玩儿,扶姣断然拒绝,抬脚就往外走,李承度又慢悠悠接了句,“那棋是我母亲亲手所制,平日最是喜爱。”

  瞬间,面前就多了个双眼亮晶晶的小郡主,“我也很喜欢下棋,棋艺可高了,能把舅舅连杀几十盘。”

  李承度颔首,“那我就要见识一番了。”

  于是取出棋盘,摆上烛台,再倒两杯热水,二人就着昏昏烛火开始对弈。

  拿到棋子后,扶姣先摩挲了遍,对着这平平无奇的石子棋连声夸赞,令人莞尔,而后才收敛心神放到对局上。

  她说的棋艺高超,还真不是自夸,她不仅曾连杀皇帝几十盘,连和朝中某个自称棋艺高超的大臣对弈时,也能不落下风。被大臣意外地夸了几句,叫扶姣尾巴翘上了天,觉得下棋不过如此,稍微学学就可以了。

  此时此刻,扶姣也是这般想法,她自觉天资聪颖,从来都是学什么会什么,所以信心十足地定赌约,“三局两胜,如果谁赢了,就可以提一个要求。”

  李承度自然温声说好。

  然后,毫不留情地将她连杀十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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