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 ✐88

  顺裂口慢慢撕开,画像下渐渐呈现在眼前的舆图,才是听泉先生真正留给他的东西。

  这是一幅和扶姣当初给他的那张几乎一致的舆图,不同之处在于,扶姣那幅没有作任何标记,而这幅不仅将几处兵家重地和险要之处圈出,还在几地之间直接画出了路线。

  李承度对路线思考半晌,脑中迅速绘制出它们的关系,而后明白过来,这是母亲为他所提的建议。

  从洛阳到徐州,再到梁州,母亲为他点出了一条积蓄势力的路。

  在父亲的画像下,她并没有忽略他。

  **

  扶姣他们在客栈又住了两天,就被热情的赵渚再三邀请,住进了赵家,说是一起过上元节。

  赵云姿本就喜欢扶姣,听说他们预备过了上元节这日再考虑离开之事,便高兴地将扶姣安排在了隔壁院子,来往几步路就到了。两个小娘子感情一日千里,几乎天天黏在一块儿,很快就成了闺中密友。

  上元节前一日,风清气朗,依旧是大晴日,虽说寒气不减,但足够叫人心生快意。

  赵云姿在房内剪贴纸,这是她在闺中养出的绝活,本不轻易现人,但扶姣喜欢,她就愿意多为好友剪些有趣的玩意。

  将剪纸扬起,借天光打量,心觉这个形状应当就同纨纨所述的鹿儿差不多,真是好看,若有机会,她也亲眼见见这灵动的小东西。

  含笑间,下人报郎主来了,她忙起身迎去,收了笑意道:“爹爹。”

  赵渚颔首,问女儿身体如何,近日如何,赵云姿一应答好,那些偶有小恙的事都不曾道出。

  放在往日,父女间会更亲昵些,可一年前赵家大郎的死横亘在父女之间。纵然赵云姿知道爹爹在最初的怒火后已不曾怪她,可终究心中有愧,再也无法对他自如撒娇了。

  她总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兄长,有时候也会,当初死的如果是她就好了,反正她只是个女儿家,也不至于让爹爹如今还要为了让谁承嗣而烦忧。

  女儿垂眸细答间,赵渚也在无声凝视,瞥见她愈发清瘦的身形,内心叹一声,有心安抚什么,却无从说起。

  最初他确实迁怒过姿娘,若非姿娘不懂事误入他人地盘,也不会害大郎殒命。可她是他从小捧在手心的明珠,自幼因病少出家门,那次出去,还是他和大郎一力劝诱而成,她对家门外的地界一概不知,也怪不了她……只能说,天命注定他赵家有此一劫。

  可这杀子之仇,他若不报,便愧为人父,也会死不瞑目。

  寒暄几句,他抚须轻声道:“姿娘,你今岁也有十七了罢。”

  赵云姿心弦一颤,爹爹是要把她嫁出去,眼不见为净了吗?

  女儿家的敏感心思,赵渚无从察觉,听她低低应了声,续道:“是该许个好人家了,我这为你物色了个人选,你先听听,自己好好考虑一番。”

  在赵渚的话语中,赵云姿的心缓缓下沉,最后直到了谷底,微哑着嗓子答:“挺好的,一切随爹爹安排。”

  赵渚终于发觉什么,可赵云姿低着头,他也看不到那泛红的眼眶,踟蹰半晌,道:“爹爹是和你商量,倒也不必急着应下,等见了人再说不迟。”

  说罢似乎也没了话,便让赵云姿好好休息,转身离去。

  他大步流星,如携风而去,走在天光下的身影依旧笔挺,但赵云姿抬首望去,依旧捕捉到了那发间一闪而过的银光。

  爹爹已有白发了。她出神地,以前爹爹最是儒雅英俊,极注重养身,满头乌发黑亮,比起阿兄也不差什么。这短短一年的时间,就生了不少白发。

  方才,爹爹和她说,徐州刺史徐淮安在信中有意与赵家结好,虽未明说,但的确是求取她的意思。他觉得此人有大才,日后不可小觑,值得托付,望她谨慎考虑。

  其实不需看日后,如今也能知道,这徐淮安不是寻常人物,三十出头的刺史,这样年轻的一方使君,大鄞还有几位?

  淮中郡毗邻徐州地界,即便她久居闺中,也听过徐刺史的名声,是一个朝廷都要忌惮、掌控不住的人,何况如今大鄞局势已经彻底乱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徐淮安都能算作徐州的皇帝。

  他要求取自己为的什么,无非是因赵家的财富和赵家在淮中郡的势力。

  赵云姿对这位刺史的了解,仅限于此,方才赵渚也不曾对她说别的,只道此人是个好郎君,至于他性情如何、是否成婚、后院可有妾有子,都没提起。

  或者说,赵渚根本不关心这些。

  赵云姿不怨爹爹,还能来知会她一声,给她考虑的余地,已经是对她最大的爱护了。

  她也为阿兄报仇,如果这条路是必须要依附徐淮安的话,她……她愿意用己一身,来作为赵家和徐州的纽带。

  胡乱地了这么些,决心是有的,可仍不免忐忑难安。赵云姿呆呆神游,不妨被剪子戳了手,滋出血珠来,婢子大惊,立刻取来药粉手帕,“娘子的什么?竟呆成了这样。”

  方才父女谈话屏退了下人,贴身婢子不曾听到此事,赵云姿也不打算和她说,忽问:“李娘子在么?”

  “才见隔壁院子的人在忙前忙后拿什么东西呢,定在的。”婢子见她意动,“娘子又要去寻李娘子了?”

  赵云姿颔首,她很去找纨纨说些话,纨纨年纪小,可远比自己更有力量,宛如灼灼日月,从不会有迟疑。赵云姿最羡慕她的骄傲自信,充满了感染力,如果在她身旁,自己也能更有信心罢?

  婢子却有不满,小声嘟哝,“这个李娘子,性子跳脱得很,没得把娘子你都带坏了。李家兄妹的身份都还不明,一经邀请就迫不及待住到赵家来了,指不定抱着什么心思呢,娘子你待人纯粹,可也要提防被骗了。”

  然后又嘀咕了几句,都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她这夹枪带棒的,赵云姿听着,动作停住,眉头深深拧起,无论如何都把那些和纨纨联系不到一起。即便她少见外人,也看得出纨纨家世不凡,非权贵世家养不出那样的骄矜,有时候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气度连她也自叹弗如,这婢子的话明显带了极大的偏见。

  赵云姿偏首,认真看着她,须臾道:“你也喜欢那赵四郎?”

  婢子一惊,“娘子说什么?”

  她这过大的反应更让赵云姿明白了,又一个被赵四郎蒙骗的人。赵四郎生得一副和阿兄极像的好相貌,却有着阿兄没有的风流肆意,从他住进赵家后,赵云姿就知道隐有不少婢子都被他表相所迷,只没到自己身边的人也是如此。

  近日赵四郎频频对纨纨献殷勤,这婢子必是拈酸吃醋了,什么话都说得出。

  赵云姿觉得可笑,那人模狗样的四郎,连一个手指头都配不上纨纨,纨纨怎可能搭理他。

  “李娘子什么人,我比你清楚得多。”赵云姿冷脸,“但我身边的人若不干不净,我定容不得,以后若再让我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你就不必再待在赵家了。”

  说罢换了个婢子跟随,罚她留在院中扫地。

  越临近院落,赵云姿的脚步就越慢,又犹豫起来,不知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纨纨。她和纨纨在一起,总是纨纨在安慰她的烦心事,在她低落时鼓舞她,带着她做这做那,轻易就能感到快乐。

  次数多了,纨纨会嫌她烦吗?

  隐约间,耳畔传来了话语声,赵云姿停住脚步,从错落的枯枝间往内看,院中坐在一块儿的少女和青年,正是纨纨和她的兄长。

  视线微移,能够看到李郎君手中的布和木条,看已经做出的轮廓应是花灯。是了,明日是上元节,夜里会有许多小娘子手持花灯游街,也是一番盛景。

  必是纨纨听她说过,又不要街上那些千篇一律的花灯,就缠着自家兄长做呢。

  没到纨纨兄长看着冷淡,却对妹妹这般疼爱,还能亲手给她制花灯。到以前阿兄每逢上元节就要给自己买来许多花灯的场景,赵云姿黯然又欣羡,都忘了走去,静静看着。

  青年手很巧,动作又快,先前还只是个轮廓,须臾间就做成了一个小兔式样的花灯,稍微一转,又不知怎的变成了一朵莲花。少女凑在旁边指点,提这个要求说那个不满,说话间脑袋都倾在了青年手臂上,发丝缠绕,极是亲近。

  经她的指点,花灯确实愈发精美了,再添上几笔简单的画,放到外面也是难得一求的精品。

  看着小兔花灯做好,少女迫不及待地接过,提在手中原地转了几圈,似很满意地点点脑袋,那模样看得赵云姿忍俊不禁。

  可才提了会儿,少女又出了新主意,似乎是不拿了,要把灯挂上树梢。赵云姿看着她走到树旁努力踮脚,又蹦了蹦,依旧够不着,瞧着极是可爱,叫赵云姿掩唇忍笑。

  她本以为会是纨纨的兄长代为挂上,没到他上前两步,直接微微俯身,让纨纨扶他的肩,踩在他的手掌上,然后一起身,就把人送到了最矮的树枝间。

  亲手挂上花灯,少女坐在树上不愿下来,就居高临下地看着树旁的人,口中说着什么,还伸出手,故意拍了拍他的发冠。

  这样顽皮的动作,竟也没让青年有丝毫不满,依旧静静立在那儿,随时预备接人下树。

  赵云姿看着看着,不知怎的就微红了脸,目光轻轻移开,也没什么不合适的动作,可总觉得这兄妹间的亲昵……好叫人脸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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