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愣着做甚么?落子81

  合在掌心的手一僵, 方才说话间,马车已经驶过引河街最热闹的路段。

  陆芍拂开轿帘,彩楼欢门从眼前掠过, 黑底描金的绣斾打着卷儿齐齐后退,往前是依傍浅溪鹊尾座头的马头墙,离沂园愈行愈近,眼瞧着不足一局棋的脚程。

  她知晓当下手谈,时辰已晚, 便认命似的趴在小窗处, 琢磨着夜里上凉亭时, 如何将自己裹得厚实些。

  马车行至沂园外,二人一前一后地迈入屋子。

  屋内的食几上仍旧摆着一早送回的红酸枝提盒,靳濯元瞥了一眼, 收回眼神, 并未提起此事。

  倒是陆芍,明知故问道:“厂督, 这些提盒里装得都是甚么呀?”

  “在我眼皮子底下唱戏呢?”

  靳濯元绕至桌案前落座, 随手翻着福来递来的公文:“你不是都上滨鸿楼讨公道去了, 却来问我这些是甚么?”

  靳濯元尚未出私塾, 便对陆芍一举一动了然于心。

  陆芍原先只想闹他脸红, 却忘了至如今哪里都是东厂的眼线,原还想拿做腌菜的事逗趣厂督,他既知晓了,逗趣也就失了原生的乐趣。

  她吩咐女使将里头的腌菜放置阴凉处,又转身问他:“厂督怎想着做腌菜了?”

  靳濯元正掭笔落字,闻言也只是淡然开口道:“宋淮安送得,我做不得?”

  果然是因着宋淮安的缘故, 陆芍心下了然,挪步过去复又强调了一回:“我同他,除了幼时的交情,当真没有其他的情意。”

  屋内静了一瞬,只听狼毫重重地搁在笔山上,掭饱墨汁的笔尖聚出一滴浓酽的墨汁,与身前那张大紫檀雕螭案融为一体。

  靳濯元掀眼去瞧她,只见她垂着眸子,眼张失落。双手紧紧攥着一方衣袖,粉白色指盖逐渐褪成冷白。

  他嗤笑了一声:“你是怕我为难他?还是怕我为难你?”

  解释一回已是足够,接二连三地撇清关系,反倒生出百般维护的意味。

  陆芍正想摇头,便见靳濯元盯着她细腻的脖颈,语气不疾不缓,却像是幽闭的崖石骤然沁出一滴冰山泉:“倘或芍芍当真喜欢谁,咱家就将那人活剥制褥,送与芍芍当坐垫如何?”

  寒意遍布周身,陆芍惊慌失措地碰落一册古籍,她蹲下身去,捡起一瞧,竟是本棋谱。

  出私塾时才说要同他手谈,到了沂园,却已将钻研棋艺的棋谱都准备齐全,可见厂督的说出口的那些话,全不是随意说说。

  她愣了一瞬,颤巍巍地地起身,起身时不慎踩着裙摆,身子前倾,整个人正好跌入靳濯元的怀里。

  雪中春信的香气萦在鼻尖,带着凛然的寒气。

  靳濯元双手倚在官帽椅上,并未搀扶。陆芍僵愣片刻,慌忙从靳濯元身上起身,垂眸理了理自皱乱的衣裙。

  “我...我去打谱。”

  说完,便背对靳濯元坐在窗槛下的榻上落座,伸手去抓棋奁内的玉子。

  陆芍棋艺不精,回回依照棋谱落子,总要停下来去观察棋枰上的布局变化,她边思索边暗叹自己行棋速度极慢,怪不得有人打谱,能从夜里钻研至翌日清晨。

  靳濯元这厢瞧完公文,天色尚早,踱步至陆芍身后,才发现她这棋枰上才落下寥寥数子。

  修长的指头捻起一颗无暇的白子,只扫了一眼棋枰,就将这枚棋子落在纵横的经纬上。

  他准当地背下行棋的手数,待陆芍反应过来时,对方的白子连成一片。

  “愣着做甚么?落子。”

  陆芍讶异地盯着棋枰,又伸手去翻手里的棋谱,对了好半晌,才在棋枰上落下黑子:“厂督研习过这本棋谱?”

  来余州的这段时日,她愈是发觉厂督这通身的学识与才气,非幼时耳濡目染外,极难学成。料想他先前也是打家世煊赫的门第出来,却又不知为何落到宫里做了宦官。

  “幼时学过。”

  靳濯元紧落下一子,又蜷起食指敲了敲棋枰,示意她瞧清落子的要点。

  听他这么一说,陆芍愈是好奇,在外人瞧来,他阴鸷狠戾,嗜杀成性也不留情面,可说来说去,统共也就那么几个词。

  一个人总归要有情绪,开心的时候便笑,难过了便哭,或惊奇、或恐惧或愤怒,然而,陆芍来提督府的这段时日,极少瞧见他情绪的变化。

  他好像从来没有大喜大悲,却又好似一早就将这一切都经历了。

  玉子落在棋枰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陆芍猜不透,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厂督师从何处呀?”

  靳濯元瞥了她一眼,闲然自若地反问道:“芍芍想知道些甚么?”

  陆芍收紧手上的棋谱,遮挡住半张慌乱的小脸:“厂督棋艺超卓,应有高人指点。知己知彼,才能从厂督手里赢棋呀。”

  靳濯元轻笑了一声:“我就在这儿,还不够芍芍钻研吗?”

  陆芍被他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闹得脸红。她先前学过些琴棋,只因她幼时贪玩,心思浅薄,祖母不愿拘她性子,也就任她去了,还从未有像现在这般进取好学。

  她只希望打谱打得愈久愈好,最好拖至翌日清晨,清晨时分厂督去私塾请学,那她也可夜里逃过一回。

  只可惜厂督落子极快,落子时还顺道给她指明要点,她就是想有意拖延,也寻不出甚么借口来。

  天光逐渐黯淡,攒棂式榻围后的明瓦窗半开,拂来丝丝凉意。

  一局棋面很快摆完,有女使鱼贯而入呈来晚膳。陆芍打午间起便没怎么进食,闻到珍馐香气时,肚腹很不争气地叫唤了两声。

  今夜的晚膳以温盘装着,菜式玲珑清淡,一瞧便不是沂园内的菜式。

  陆芍尝了一口,双眸莹亮:“滨鸿楼的?”

  靳濯元胃口寡淡,再美味的珍馐摆在眼前,也提不起兴致来。他只是浅尝了陆芍下筷的酒糟马兰头,恹恹地蹙了蹙眉:“若是爱吃,往后府里请个南厨。”

  她的嘴里塞满了软糯的酿圆子,只弯着眉眼含糊着说道:“不必这般麻烦,汴州菜式我也能吃惯。”

  靳濯元给她斟了盏茶,顺着她的背脊,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吃惯与喜欢终究不是同一回事。”

  喜欢是自内而外的,习惯是由外施里的,两者大相径庭,自然不是同一回事。

  陆芍咽下口中的酿圆子,也没再驳他的话。她这顿晚膳用得极慢,一直熬至月上中天,云气缭绕,她才慢条斯理地捻着帕子擦拭嘴角。

  靳濯元耐性十足,他在榻前敲着玉子,自顾自地瞧着棋谱,陆芍走上前,瞧了一眼混沌的院子,作势掩嘴打了个呵欠,语气倦懒地说道:“都到这个时辰了,厂督劳累一日,不若明日再下?”

  “明日想在哪儿下?在这院子里?”说着,他伸手去推明瓦窗,朦胧的月色下,正有三五女使清扫庭院,廊下亦有端着盥洗银盆的女使往来穿梭。

  陆芍乖觉地抱起棋枰,再不敢同他讨价还价。

  二人尚未迈出屋子,院内便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诚顺叩门而入,附耳同靳濯元说了几句话。

  屋外六合门大开,廊下的纱灯被风打着璇儿,照在靳濯元丰神俊朗的面容上,在地面投下长身而立的黑影。

  听完诚顺回禀,他眼底逐渐浮现贪嗜的欢愉,回身同陆芍说了几句话,大抵是夜里不必等他,有事找福来,寥寥数语,说完,便只身没入黑夜当中。

  陆芍抱着棋枰怔怔地瞧着他远去的身影,心里并未松气,反倒是被人揪紧了一般,迟迟回不过神来。

  夜里似是落了一场雨,从长空倾倒而来,砸落细枝上疏疏落落的枯黄。陆芍辗转反侧,回回梦醒,伸手时,身侧总是空荡荡的一片。

  好不容易捱至雨停,她才浅浅睡下。

  翌日醒来,浊云积厚,厂督一夜未归。

  陆芍匆忙披衣起身,去唤福来。

  福来见她神色焦灼,便宽慰道:“主子外出办事,去个两三日也是常有的事,夫人不必挂怀。”

  说着,又着女使端来一个金丝楠木匣子,打开一瞧,里面装着几个老旧的绣绷和梳理通顺的丝线。

  绣绷的竹环上雕刻着葡萄缠枝纹样,陆芍瞧见时,几乎腾然起身,捧着绣绷摩挲了许久:“这是打哪儿来的?”

  福来摇了摇头:“主子说,夫人若觉无趣,那便给他绣个香囊。余州也有最时兴的绣样,夫人若是有心,大可去街上相看一番。”

  “香囊?”陆芍的心思仍旧在那几个老旧暗沉的绣绷,过了许久才回笼思绪:“我从未厂督佩戴香囊。”

  他爱用香,尤爱雪中春信,可陆芍也只见他室内焚香,却不曾见他佩戴过哪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福来只是抿嘴颔首,夫人都摸不透主子的心思,他便更不知内情了。

  “这样也好。”

  她一早便想重拾手艺,只因先前在提督府,寻常怕惹厂督不快,又很难出去,这才将刺绣的事一推再推。如今给了她适当的由头,借着绣香囊的名目,买些丝线布帛,记下些时兴的绣样,权当是闲来练手,打发打发时间。

  沂园同最繁盛的引河街离得极近,车马首尾相接,出行委实不便。

  陆芍舍弃锦盖车马,手里捧着垂雨珰粉紫釉手炉,挨着铺面一一闲逛。甫从一家卖布帛的铺面出来,便有一群身着利落劲装,手持短兵的人,突然自四面街巷窜涌而出,将他们二人层层围住。

第47章 愣着做甚么?落子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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