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44

  易素租的房子与朱洋在同一小区,隔壁栋的顶楼。这套小户型是朱洋妈妈买来投资用的,不到五十平方,隔出一个半居室。原来打算过两年抛掉赚差价,但眼看帝都魔都妖都的房价跟搭火箭似地涨了万儿八千,顺城的房价却和老龟爬似地不温不火。

  朱妈妈发现自己这房子怕是卖不到她的心理价位了,也就死了心,简单装修一下出租。但顺城的外来人口不多,一般打工的都会挑便宜的旧房子或是自盖的那些农民房住,交个租金就好,水电互摊,没有物管费。这样一来小区里的单元房便少有人问津,再加上朱妈妈对租客也很挑剔,房子就这么闲了下来。

  易素当时在梁城只停留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便辗转来到顺城。她没有刻意挑选目地的,当时留下来也是因为这个城市小,生活节奏慢且消费水平低。她身上只有三万多的现金,必须考虑未来的生活成本。

  付了租金押金,又买了些生活必需品后她便盘算着找工作——总不能指着两万多块钱坐吃山空。但以她现在的身份去找工作,还是很有难度的。她没有任何文凭证明,也不敢报上真实的简历。单凭这些她就没有去那些正规公司应聘、面试的资格。

  说不沮丧是假的,往日里只有她面试那些镀金海龟的份,哪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沦落到连面试资格也没有的时候。不过那样明刀暗枪的日子确实劳心伤神,她现在只想安安静静地在这里生活下去。

  后来也是凑巧听朱妈提起,说自己外甥的咖啡店缺人,问她要不要去。只要煮个咖啡做个松饼,顺便收收钱。她觉得这样的工作内容不至于聘不到人,但再仔细一打听就知道为什么这么清闲的活儿没人做了:每日工作时间超过十小时,周休一天。没有五险一金,月薪一千八。见她沉默朱妈便说朱洋也在那里打工,你们在一起也有个照应。反正是亲戚开的,也不必面试什么的,说一声就能直接上岗了。

  她立刻便答应下来。一千八的月薪,或许还不够她以前吃一顿Brunch。但对于眼下来说,确实是救她一急。

  初到顺城的时候她总是心怀惴惴,时常会发恶梦。他总是在梦里哀伤地看着她,一言不发。可是她若是多闪避几下,他的神色便渐渐变得痛苦而暴虐。他对她纠缠不休,粗暴地将她束缚住,在她耳边恨恨道:打断你的手脚,你哪儿也去不了。我不怕养你一辈子。我什么也不怕。

  他的唇无比冰冷,如蛇般在她皮肤上爬行着。她痛苦挣扎着,最后在闷钝的雷声中醒来,浑身冷汗淋漓。

  与此同时,距离顺城千里之遥的安省,许慎行也睁开了眼。

  手习惯性地往身边一揽,不意外地扑了个空。他的目光凝在天花板上片刻,翻身坐起来。他已经有许多年没尝试过宿醉,在起来的那一刻晕眩得直想作呕。

  可大概是昨晚醉得厉害时已经吐空了胃袋,所以这时只是干呕两声,连酸水都没有。他在床沿坐了几分钟后才缓缓起身,沐浴漱洗。

  房间的地板很干净,看得出清理过的痕迹。房间里还有丝淡淡的酒臭味,不难想象他昨晚的狼狈模样,或许比起街边的落魄醉鬼好不了多少。

  他进衣帽间更衣。等身镜里的男人依然冷俊挺拔,可是眉宇间却流露出深深的疲态。他眼里不再有光彩,连嘴唇都失去了刻薄的弧度。仿佛有生命力从他身体里渐渐地流失,一点一滴地散去再留不住,余下另一半在垂死挣扎着。

  他往前走一步,再仔细不过地打量镜中人的模样。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眼角竟然有了这样深的纹路,同时他也愕然地发现自己的鬂角正悄然染白。

  纵然知道人生在世生老病死无一可免,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渐渐衰老,却总会让人陡然生出一股不甘与怨恨。

  回顾之前的数十年间,他将大多数的时间奉献给了野心与欲望,最终攀折到他想要的名利、地位与权势。可是直到这一步,他忽地发现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不比一个普通人多,甚至还贫乏得可怜。

  他知道自己昨晚为何会豪饮烂醉。

  昨天中午他从茶水间路过,见卓明华正在痛饮他太太送来的爱心汤。卓太太是典型的江南女子,娇小玲珑,说起话来甜甜软软。哄着丈夫喝完整桶的汤,紧接着又狠塞他饭菜若干。

  不难理解卓明华为何会在婚后发福得厉害,有这样填鸭式的喂食,想不当二师兄都难。而卓明华本人对此也只是抚掌叹道:太太说了,男人在外还是胖些好,小姑娘们都不喜欢胖子。言语中幸福满满。

  他在那刻心魔狂舞。

  他妒忌得发狂。

  他记得,在她十多岁的时候也会尝试着为他洗手做羹汤。只是她生得娇贵,做出的菜味道总是差强人意,偏偏又要让他违心叫好。起初他还会哄上几句,后来便开始挑剔起来。她倒是不气馁。哪怕这次他挑剔到她抓狂,隔上几天又拎着饭盒溜进大厦给他送宵夜。

  汤面、炸猪排饭、寿司卷、烤鸡翅膀,还有一些黏糊糊的、看不清内容物的沙拉。她总是故作神秘状地让他猜,然后得意洋洋地献宝,最后抬头挺胸等着他的表扬。

  他很少表扬她,因为有时她做的饭菜太富有想象力了,他从思想到肠胃都接受不了。

  她做得最好的恐怕就是饭团了。白糯软粘的糯米饭团里包着卤煮过的五花肉、炸得脆脆的花生、香辣的萝卜干还有半颗咸蛋黄。她学着电视上的样子,将海苔片剪成形状帖在上面。

  或是小小的太阳,或是瘦巴巴的月亮。最常剪的是胖乎乎的爱心,贴在圆滚滚的饭团上像是一双小翅膀。

  在他吃的时候她便在一旁托着腮看,仿佛怎么也看不够。有时会耍无赖地抢走他吃到一半的饭团,就这样塞在嘴里嚼着。

  她会等他一直忙完,哪怕自己困倦得眼都睁不开。最后趴在沙发上睡着,嘴角还拖着口水。

  她曾经那样地爱着他,纯粹而热烈。

  可这一切都毁在他自己手里。

  人生之所以变得浅薄的原因在于:人们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中规划的目标,并为之努力奋斗。等到努力达成后却发现这样的目标或结果,却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这是一个无尽的循环。有太多人发现到了最后,或许穷尽一生汲汲营取的东西其实在最初就唾手可得。只是那时根本不在意、根本不在乎,甚至视若敝履。等到发现的时候,却已经太晚了。

  他悔不当初。

  五月是顺城的雨水季,或许早上还是艳阳天下午却开始阴雨绵绵。这样随机播放的气候让易素很不习惯,没两天便着了凉,打喷嚏鼻塞流眼泪什么的都来了。

  朱洋劝她:“要不你休息两天,去看个医生。”易素摆摆手,眼睛还略有些发红,“一感冒就吃药是要不得的。等会儿我用可乐煮姜片,效果比吃药好。你也可以跟着喝一些,预防预防。”

  下雨天客人稀少,人身上的惰性也开始冒头。到了下午朱洋便懒懒地扑在桌上不想动,最后竟然睡了过去。

  易素正要过去叫她起来,忽地门铃作响。

  这是个很年轻的客人,粉色的POLO衫搭着一条牛仔七分裤,脚上一双看不出颜色的洞洞鞋。

  她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有一刻腹诽着倘若她还在易氏,倘若有人敢穿成这样来面试,她铁定二话不说召来保安将这只小怪兽叉出去。

  可现在,她不过是个小店员。于是微笑上前,“您好。”对方没有搭理她,只是用长在头上的眼睛左右探探,说:“这间店还没倒啊。”

  说话间毫不客气,但她听得出来其中没有恶意。于是继续微笑着奉上手写咖啡单与柠檬水,“您决定好了,叫我一声。”

  小怪兽这时才拿眼看她,咧嘴笑:“给我来杯Kopi Luwak,再加一客荷包蛋。”

  “抱歉,我们这里没有猫屎咖啡。”她笑吟吟道:“您可以点菜单上有的。”

  小怪兽呛了一下,恼怒道:“是Kopi Luwak,Kopi Luwak!不是猫屎咖啡。”他呼一下站起来,“叫你们老板出来!开咖啡店的竟然不知道Kopi Luwak!嗯?”

  “我们老板不在。很抱歉,我们也没有Kopi Luwak。”她好脾气地解释,“不过倒是可以为您提供一个荷包蛋。”

  小怪兽双手插在裤袋时,一双毛腿抖啊抖,“一个荷包蛋就想打发我?没门儿!叫你们老板出来,装什么孙子呐。”

  易素皱了皱眉,正在开口便听见朱洋惊愕的声音:“二表哥?!你怎么又来了?”

  她慢了半拍才想起来,面前这位恐怕正是她的衣食父母。于是暗自叹气,心想开罪老板估计会被送小鞋。可很快朱洋又砸来一句:“二表哥,你肯定又是受了大表哥的气,跑这儿来骂他是孙子了。”

第二十九章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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