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雪片飘落而下,在她的……279
里头传来一个声音:“进来吧。”
声音沉稳,却并不像掌柜说得那么苍老,杭絮觉得或许只比自己爹爹大一点。
窄门被打开,露出里面小得可怜的房间。
一个七星柜委屈地立在墙边,柜前放着张小桌子,一个中年人就坐在两者之间。
听见开门声,中年人抬头看去,见到杭絮与杜津远时愣了会神。
杜津远坐在桌对面时,他已恢复原样,把腕枕摆正,“身体可有何不适?”
若是换作杭絮,此时会和大夫慢悠悠地聊几句,让对方卸下防备,再说出来意。
可杜津远管不了那么多,第一句就问道:“张大夫在五年前,是不是接诊过一个铁匠的妻子?”
张大夫手一抖,腕枕被攥出一个深褶:“你问这个做什么?”
“看来张大夫确实是知道的。”
“那你应该也记得,当年那铁匠的上峰借钱给他,让他为娘子治病,他却把钱给拿去赌了。”
腕枕被攥成一团,又倏地松开。
“已经过了五年,物是人非,客人重提究竟是为了何事?”
“那铁匠因娘子不治而死,对上峰怀恨在心,过了几年仍意图报复,把他害进了天牢里。”
杜津远身体前倾,诚恳道:“不瞒张大夫,那铁匠的上峰,正是我父亲。”
张大夫神色微动:“你是杜大人的儿子?”
“不错。”杜津远点点头,“父亲被关在天牢里,做儿子的怎能坐视不理,也是因此,我才找到张大夫,想了解当年之事。”
“唉——”
一声长长的叹息响起,“你想问什么?”
随着张大夫的讲述,五年前那件事的细节也一一展露。
“仲夫人得的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只需好好调养,不到一年就能康复,但调养喝的药里,有几味贵重的药材。”
“每副药里有一钱人参、半钱麝香,我算了笔账,一副药花五十文钱,一天一百文,喝上一年就是三十多两银子。”
“那铁匠应该叫仲武?是这个名字没错,他在兵部做事,月钱不错,三十两银子不是难事,而且又不是让他一下子拿出来。一月月地付也是可以的。”
“可对他娘子的病,不知道为什么,却一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他跟我说去预支了薪水,三两银子,喝了一个月的药,再也拿不出,他跪在地上求我,我不忍心,给他垫了半个月的药,也没钱了。”
“他娘子身体刚好起来,又病下去,没办法,药必须一直喝,不能停,一停身子坏得更厉害。”
“之后,他把仲夫人留在医馆,自己却消失了,我用便宜的药材给人吊着命,至少能活下去。”
再回来的时候,他是被杜大人提着领子揪回来的。”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这铁匠是去赌了。”
“他的家当就是在赌场里败光的,娘子也是因为冒着大雨去寻他才染上的病。”
“这回之所以消失了半个月,是想用最后一笔钱赌个翻身,赢到钱给娘子治病。”
“可他不仅没赢钱,还倒欠了五十两,要不是杜大人把他从赌场里抓回来,他还要再赌下去。”
“杜大人不仅给他还清了赌场里的债,还给我了二十两银子,说这些钱先买药材,不够的,等他月银发了再拿。”
张大夫的讲述顿住,神色带着敬佩和感慨,“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一个侍郎,月钱只有五两银子。”
“杜大人走的时候,让我不要告诉铁匠,他把赌债给还了,说是怕他知道欠债没了,再去赌。”
“可他不知道,就算欠着债,他一样想去赌。”
“他太会说谎了,骗我说城北一家药店有低价出售的人参,再不买就抢不到,我脑袋糊涂,居然信了,将剩下的十八两银子全给了他。”
“等我反应过来时侯,他已经在赌场里赌得昏天黑地,钱要不回来,又欠了二十两。”
“他娘子的身体本来已经渐渐好转,听到这消息,吐了半宿的血,彻底衰败下去。”
“等杜大人听见消息赶来的时候,她已经去世了。”
“杜大人给了我二两银子,说是还我填补的药钱,然后就带着铁匠走了,从此,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
张大夫叹一口气:“没想到,竟出了这种事。”
“当年我就觉得这铁匠看杜大人的眼神不对,阴恻恻的,可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对自己的恩人。”
杜津远一直没有说话,脸色沉沉的。
他早在天牢里就听父亲说了事情的经过,可在张大夫这里听完全部,才知道仲武比他预想中还要卑劣无耻一些。
“我知道的事全都说完了,如果有什么能够帮到杜大人的,尽管说。”
杜津远站起来,深吸一口气道:“有一件事,的确要麻烦张大夫。”
……
杭絮惊讶地听完杜津远的整个计划,暗道这人摆脱了以往的颓丧后,脑子倒真是不错。
张大夫迟疑一番,同意了对方的计划。
杜津远在小小的房间里走了几步,迫不及待道:“那事不宜迟,张大夫就随我离开吧。”
“不急这一时。”
张大夫摇摇头,把腕枕的四个角抻好,“我看杜公子的脸色有些差,我来给你看看脉吧。”
-
一番望闻问切,张大夫将腕枕收回去,低头写着药方。
“有些风寒的症状,杜公子身体底子不错,喝几副药就没事,重要是……”
他扫了眼对方身上单薄的襕衫,“重要是多穿些衣服。”
“嗒”
张大夫放下毛笔,杜津远接过药方,“我现在去抓药。”
“这药方只是给你看的,不必去柜台抓药。”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油纸,转身面向七星柜,“药方里的药材,我这里都有。”
他抓了三副药,熟练地用麻绳打上牢固的结,递给杜津远:“一日一副,煎法都写在药方上。”
杜津远拿过药,从袖子里掏出荷包:“多少银子,我现在就给你。”
“不用不用。”
张大夫连连摆手,“都是便宜的药材,值不上几个钱,当年杜大人送我银两,这点回报我还是给得起的。”
不只是触到了哪个点,他絮絮地自说起话来:“要是去柜台,那里的小厮肯定给你往贵里抓,能拿十年份的甘草,绝不拿两年份的。”
“我们掌柜的就靠药材赚钱,雇的大夫也往贵里开药,能用麝香的绝不用朱砂,那些病人看一次病就要花大半家当。”
“碰上有钱人还好,可那些平民哪里承受得住,我拦不住他们,只能多钻研医书,用便宜的药材代替贵的,尽量让药性不流失,这样药钱就会便宜许多。”
他苦笑一声:“至少遇到当年那种情况,我能自己把钱给垫了。”
-
几人离了医馆,又进了舞坊,从舞坊离开时已是傍晚。
杭絮把杜津远送到杜府,下了马车,夜风中,他打了个喷嚏,朝马车挥挥手,提着三副药进去了。
她吩咐车夫一声,马车便颠颠朝着王府的方向驶去。
外面的人声渐渐平息,显得有些寂静,白日好歹还有太阳的热力,不至于冷到过分,可夕阳落下后,冰冷的空气就到了呵气成雾的地步,自然没人愿意出来。
她掀开帷幔,抬头望去,天幕被云层遮得厚实,见不到半点月色,只有几粒星点还在闪着微弱的光。
今日是十月的第一天,距容琤离开,近半个月,他应当已到了北疆,正在延风城中调查。
杭絮去过延风城,那是离草原最近的一座边城,同样也冷得最厉害,九月过后便开始下雪,十月大约已是雪深数尺。
不知她给容琤的东西,对方有没有好好用。
额头传来一点冰凉的触感,接着有什么东西顺着皮肤流下。
她若有所觉,在天幕下伸出手,接住了几粒小小的雪晶。
雪晶在她温热的掌心很快融化成水珠,一倾手,便滚落在地。
杭絮仰起头,眨也不眨地望着京城里的第一场雪,它们纷纷扬扬从万里高空飘落而下,在她的脸上化成眼泪一样的东西。
-
北疆,延风城。
客栈卧房的大门被砰然打开,一个人影进来后,又被迅速关上。
卫陵解开披风,掸掸上面的雪,又把面巾解开,抹一把眉毛上的冰晶。
他抬头一看,连忙跑过去,把站在窗前的人推开。
“王爷,你怎么站在窗子前面,这么大的雪,要是染上风寒的怎么办?”
容琤摇摇头:“无事,屋里有炉火,不会感冒。”
说罢,他又抬头向窗外看去。
卫陵也抬头看,可窗外除了雪只有风,伴着呼啸的风声,鹅毛大的雪片纷扬而下,一些钻进屋内,变成水迹。
“王爷,你在看什么啊,外面什么都没有?”
“有的。”
容琤低声道,菱唇勾起一个笑。
“有的。”
他的视线穿过风雪、穿过延风城、穿过北疆与京城一千四百里的距离,似乎望见了京城的那场初雪,望见了杭絮脸上的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