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55

  两个小时的路程, 三人本来是打算买站票回来的,但就因为吕濡给吕文柏打电话时撒了几句娇,吕文柏心疼女儿,就决定开车去接。

  回程路上雨越下越大,加上天黑视野不好,吕文柏开车很谨慎,车速并不快,一路平稳,在快要到云城时,他还让吕濡给妈妈打电话报平安。

  这个时候谁也没想到,噩梦突然降临。

  事后吕濡怎么都回忆不起来车祸是怎么发生的,她只记得,当时吕显和程融正在聊李世石和阿尔法围棋的人机大战,她与妈妈在通电话,说他们还有半小时就能到家了,妈妈说雨大,今晚就让吕显和程融住她们家,房间都给他俩准备好了。

  吕濡正要说好时,“轰”得一声巨响,天崩地裂……

  从那天起,她再也回不了家了。

  三个月后,母亲乳腺癌复发,离她而去。

  她彻底没有家了。

  ……

  雨渐渐停了,山间起了雾,远处墓园被白茫茫的水雾笼着,很不真切。

  黑色越野车停在路边,车内开着暖风,侧面车窗被热气蒸腾起了白雾,看不清窗外。

  吕濡蜷缩在座椅里,贴身衣服被冷汗浸透,全身的热量都来源于盖在身上的西装外套。

  内里温温热热,似乎还残留男人高热的体温,这么久都没有完全消散。

  手脚知觉慢慢回到身体中。

  吕濡将脸埋进外套里,任由严斯九的专属气味将她包裹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感觉心脏的钝痛感消退几分,她抬起脸。

  驾驶座无人,吕濡抬手擦掉车窗上一小块雾气,看见路边黑色身影。

  严斯九在抽烟,头颈微弯,唇边一点火光明明灭灭。

  吕濡盯着他挺拔开阔的肩背,眼睛不眨。

  他总是这样,坐着的时候大多懒懒散散没个正形,但站着的时候腰背总是挺直。

  她看了会儿,直到雾气再次漫上车窗时才推门下车。

  严斯九一直没动,直到吕濡走到身边时才侧脸看她。

  吕濡把外套递给他。

  严斯九不接,瞥了眼她浅淡泛白的唇色,说:“你穿着。”

  吕濡也没穿,只把外套抱在怀里,严斯九没管她,继续抽烟。

  平时他会顾及,不在她身边抽烟,今天却没有。

  吕濡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线条,心头静了瞬,然后伸手指着他唇边的半截烟。

  给我一支行吗?

  她看着他。

  严斯九咬着烟与她对视,不说给,也不说不给,只看着她,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吕濡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缓缓伸手到他嘴边,顿了一秒,从他唇间取下那半截烟。

  严斯九没制止,只微微眯了眯眼。

  吕濡学着他把烟放进自己口中,吸了一口。

  有点凉,有点苦,没想象中那么呛,可以忍。

  吕濡忍住咳嗽,取下烟,呼了口气,缓过最初的不适后,接着又吸了一口。

  严斯九在一旁看着她生涩笨拙的抽完自己的半支烟,沉默不语,只是从她手中拿走燃尽的烟头,然后又递给她一支烟。

  吕濡盯着伸到自己面前的这只手。

  冷白手背上青色血管明显。

  她心内一阵酸楚搅动,低下头,对严斯九打手语:对不起。

  静了许久,那只手才收了回去。

  “对不起什么?”

  她听见严斯九这么问。

  吕濡不敢抬头。

  她也说不清对不起什么,就是心中胀得难。

  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呢?

  她值得他这样做吗?

  她总是给他添麻烦,却从没为他做过什么。

  “吕濡。”

  严斯九沉声,“抬头看我。”

  吕濡不想抬头,很怕看到他眼睛的时候控制不住掉眼泪。

  “看着我。”严斯九放低声音,语气温和却有力道。

  吕濡眨掉眼中的水汽,抬头看他。

  严斯九下颚微敛,神色难得严肃。

  “为什么说对不起?”他重复问道。

  吕濡回答不了,心里像是各种情绪混在一起被冷水泡发了,胀满胸腔,说不出的难受。

  “觉得自责是吗?”

  严斯九不需要她回答,沉声道,“觉得给我添麻烦了?”

  肿胀的情绪似乎被破开了一道口子,吕濡鼻腔猛地一酸,泪意上涌。

  严斯九看着她,好一会儿微微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

  眼前视线开始模糊,吕濡快要看不清他的脸了。

  严斯九放低了的声音,似自语:“麻烦吗?说实话,麻烦。你应该知道我这个人,脾气不好,没耐性,最怕麻烦的事。”

  愧疚感铺天盖地砸下来,吕濡用力掐住手心,似乎只有疼痛才能将眼泪逼回去。

  她不能哭。

  严斯九说的没错,她都知道。

  她一定不能哭。

  严斯九停顿了,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

  吕濡不想他看出她的狼狈不堪,恰巧路边有车呼啸而来,她借此扭头看过去。

  发动机的轰鸣声混着风声渐渐远去,四周恢复安静,严斯九才开口。

  “你之前不是好奇刘叔为什么突然有事吗?”

  吕濡微怔,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严斯九看着她:“他没事,早上他按时过来接你准备来云城,是我叫他走的。”

  吕濡心脏突突跳了两下。

  严斯九继续说:“你不是还问我忙不忙吗?忙,最近是真忙,这几天的活都扔给明豫了,气得他昨天半夜打电话骂我。”

  说着,他像是被气笑,扯着唇角:“你都没见过明豫发脾气吧?”

  吕濡木木摇头,心头乱蓬蓬的。

  “我妈也骂我,说我嫌她麻烦,不愿意给她当司机,跑出来躲清闲……”

  他东一句西一句看似闲扯,吕濡却心跳不止,隐隐约约能猜到他想说什么,可又不敢猜。

  “我说这些,是想说……”严斯九顿了下,神情重新变得严肃起来,“即便这么麻烦,即便很忙,即便被骂,但我还是想陪你回来。”

  他话音落下之时,吕濡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严斯九极少有这么认真说话的时候,吕濡认识他近三年,哪怕在最初她深陷泥淖无法自拔的时候,他也没有这么郑重其事劝慰过她。

  “是我想,是我愿意。”严斯九说的很慢,每一个字都加重了语气,“我愿意你给我添麻烦。”

  向来肆意妄为,对任何事都漫不经心的男人,此刻却低头垂颈,展露出与他脾性不相符的温柔。

  “所以。”他握住吕濡的肩膀,一字一句道,“吕濡,别自责。”

  世界似乎被按下了停止键,空气停止流动,心脏也停止了跳动,吕濡静止如雕塑。

  等她重新找回知觉时,眼泪不知何时已经滚了出来,在脸上肆虐。

  他说别怕我在。

  他说不是你的错。

  他说我是吕濡的家人。

  他说我愿意你给我添麻烦。

  他说吕濡别自责。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精准砸在她的心脏上,一下又一下,硬生生逼着它重新跳动起来。

  有力地,跳动起来。

  这些年她一直想,如果不是为了去接她,爸爸堂哥程融都不会有事,妈妈乳腺癌也不会复发,所有人都会好好的。

  就是因为她,这一切都毁了。

  她一直没办法原谅自己。

  吕濡抵着严斯九的胸口,放任自己崩溃大哭。

  这些年的罪疚、后悔、自责和痛彻心扉,这些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情绪,此刻全都随着汹涌的眼泪倾泻而出。

  胸口的衬衫湿透,贴在皮肤上,似有火烧般的灼烫感,严斯九五指握拳又松开,抬手搂住颤抖不已的细薄肩背。

  “哭出声。”他低低说。

  语气似命令,又似诱哄。

  “哭出来。”

  “哭出声。”

  时隔近三年,两道声音在吕濡大脑里重合。

  两年前那个雨夜,他一句“哭出来”,打开了她干涸的泪腺。

  两年后的今天,他这句“哭出声”,还能打开她被屏蔽的声音吗?

  可以吗?她可以吗?

  吕濡嘴唇抖得厉害。

  严斯九抬手按住她的后脑,低头贴近她耳侧:“你可以的,可以哭出声音的……放松……”

  宛如神明低语。

  可以的,我可以的……

  吕濡脑海中有声音与之附和,一声声,一遍遍,由远及近,从微弱的小声,最后响彻脑海。

  不知过了多久,在这坍塌般的轰鸣声中,一道细细的呜咽声冲破屏障,砸在身前的宽阔胸膛上。

  严斯九僵直手臂,好一会儿才相信自己不是幻听,是吕濡真实的哭声。

  同上次她醉酒状态下偶然哭出声不一样,这是在她清醒状态下!

  严斯九不敢动,怕惊扰吕濡,但又抑制不住激动,只能用力按住伏在自己胸前的这颗脑袋,五指插进柔软的发间,轻轻摩挲。

  他从未发现,哭声原来也可以这么动听。

第二十三章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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