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44章99

  潘多拉与他毕竟也有过美好的时光,并不会被他的错误完全磨灭。只有一点也好,他想要她曾经因为他快乐过的证明。他渴求这自欺欺人的幻想,而不是最后只能由他的假设填满的余白。

  今日也不例外。

  赫尔墨斯小心地触碰亡者的精神碎片,像拨开花瓣,在确认完毕后将无关的那些放归梦之海的潮涌。下一片,再下一片……

  昏暗的洞窟刺入他的神识。似曾相识。

  确切说,他见过这洞窟面目全非的模样。

  结局抹消了一切过程。当然是这样。

  他用她的眼睛看着死亡披纱到来。一遍又一遍。直到耗尽神气失去意识。

  醒来时他已经被扔在至福乐原外。

  那之后,赫尔墨斯回避至福乐原很久。但在梦中,这段时光一眨眼就过去了。

  他继续履行身为使者的职责,传递消息、为人间带去财富与好运。身为渡灵人,他免不了与卡戎照面,但他们默契地对一些事只字不提。宙斯没有多做询问。在外界看来,赫尔墨斯至多缺席了庆祝击溃癸干忒斯的那一场盛宴。

  厄洛斯又向赫尔墨斯射过几支金箭。也许因为他自行逼出了金铅双箭,赫尔墨斯对爱欲之神的恶作剧感知倍加敏锐,厄洛斯没能再得手。

  阿波罗不止一次找他喝酒聊天。勒托之子出于好意,然而这份关怀的意图过于露骨,笨拙且无用。在赫尔墨斯的操使下,话题总是不知不觉偏离阿波罗想要谈论的方向。

  赫尔墨斯无法和这位异母兄长那样,坦率表达喜怒哀乐。并非因为欺骗之神那个侧面天然的束缚,他只是觉得倾吐毫无意义。如果忏悔自白能让潘多拉复生,他不介意向天上地下的每位神祇都诉说一遍前因后果。然而阿波罗能给的终究只是诚恳的劝慰。

  每当阿波罗离去,赫尔墨斯就会忍不住把刚才几乎没动的神酒喝干净。

  神明不会因佳酿失去清醒,但他可以骗自己醉了。

  然后他就找到借口,凭一股不存在的酒劲冲到伊利西昂,隐匿气息,换上另一张脸,扮作陌生人,与潘多拉居住的农舍隔着一片原野路过。仅此而已,没有驻足,没有搭话。他明明没有勇气一窥她如今生活的究竟,却一次次地做这可笑的无用功。因为他还抱有一丝无法坦承的幻想:如果她注意到他、由她主动搭话,那么就不算他无耻地打扰她死后的安宁。

  最惊险的一次,她恰好打开门,与他这个过路人遥遥地对视。她当然没认出他就是送她前来的神使,只站在门口,朝他礼貌且友善地微笑。赫尔墨斯不知道自己是否来得及回一个微笑,他总觉得自己落荒而逃了。

  他路过的时候,她门前的小径上可能会多几朵风吹来的异色花朵。但她大概从来没有注意过。

  这样的结局他就该知足。虽然称不上美梦,但宁可在这个时刻止住。

  但这毕竟是个噩梦。

  地点与昼夜唐突转换,赫尔墨斯正乘着夜风掠过伊利西昂寂静的原野,穿入远离村落的平缓山地。其中一座丘陵远看平平无奇,他径直朝草坡上飞,一头扎进去。茵茵碧草颤动扭曲,开出一个小口吞没众神信使的身影,随即恢复平静。

  障眼的迷雾后是一座山丘,顶端有一间石屋和一座神祠。

  癸干忒斯战争告终后不久,阿波罗就将潘多拉的躯体交给赫尔墨斯,体贴地没有过问葬礼事宜。因此他自然不知道,赫尔墨斯在伊利西昂的某座神祠中供养着她与魂神分离的身体。

  赫尔墨斯依然没有放弃。

  一定有将死亡气息驱逐出潘多拉灵魂的办法。到那个时候,她的精神自然会受到召唤从梦之海脱离,与灵魂一起回归他想方设法维持原状的躯体。

  他知道这执念脱离常轨,是疯狂的愚行。

  但真要计较起来,在岩洞上的那些双蛇杖符号映入眼中的那刻,他大概就疯了。他只是掩藏得很好,甚至骗过宙斯的眼睛,表现得近乎正常。

  赫尔墨斯在橄榄树环伺的庭院降落,径直走向神祠。他的步子陡然顿住。

  本应上锁的神祠门竟然开着。

  门后的是--

  赫尔墨斯在这个时刻惊醒,却在另一个噩梦中醒来。

  他站在一座美丽的花园里,细草娇花随着风向他点头。困惑地听了片刻树林婆娑,他懵懵地回忆起来,刚才的都是前尘旧梦,这次一切都已经不同。都怪暖风和煦,他又犯糊涂了。是的,他躲开了厄洛斯的埋伏,及时赶到,将潘多拉从厄庇墨亚带走。然后他们如愿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魔盒开启都已经是许多许多年前的事了。

  可为什么,当树荫后传来呼唤他的声音,他足下像生出泥沼,冰冷的恐惧缓慢地攀上心头?

  “赫尔墨斯。”

  潘多拉在呼唤他。

  躯体自顾自地动起来。他分开橄榄树的枝条走过去。

  潘多拉坐在树下的高背椅上。

  叶间漏下细碎的日照,她的长发挽成一束垂落肩头,闪着银白的微光。

  “我的时候到了。”她轻轻说,干瘪瘦消的脸颊随微笑陷出深痕。

  “……不。”

  晨曦女神为爱人求得永生,却忘了要求永远的青春,于是她只能看着他老去。而赫尔墨斯甚至没能给潘多拉永生。她猜到永生的代价,不愿意饮下仙馔密酒,不想让他遭受惩罚。

  “我和凡人一样变老了,”潘多拉将手背凑到眼前,端详皮肤上的衰老斑纹;而后她抬眸看他,灰色的眼睛比记忆中浑浊,却更为静谧,她打趣似地喃喃,“而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年轻。”

  “不,我也可以老去。”这么说着,赫尔墨斯面貌更迭,黑发如覆霜雪,顷刻之间衰老。他走过去,在潘多拉足前低下去,单膝落地,按住她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双手,几近是恳求地向她仰起脸,小心翼翼地微笑:“你看?我们一起变老了。”

  她看他良久,宽容地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眼皮沉沉地向下坠。

  “潘多拉……不。求你了……”

  “我很幸福。”她向他最后笑了一下。

  她没有再睁开眼睛。她开始丧失温度。她变得僵硬然后坚硬。她回归黏土的本貌。她开裂。她失去形状。她碎作尘埃消散。

  好在只是一个噩梦。

  赫尔墨斯再次醒来。这一次,是从漫长的昏睡中苏醒。

  他有些晕眩,花了良久才捋顺前因:他躲开了厄洛斯的埋伏,及时将潘多拉救走。他骗她喝下仙馔密酒,告诉她只需要忍耐一年。而后,他因为违背对阿波罗的誓言,在斯堤克斯的力量影响下陷入无知无觉的长眠。

  现在他终于醒来了。

  赫尔墨斯坐起身,环顾四周,蹙眉感到疑惑。周围太安静了,有样放置在他胸口的东西随动作滑落地面,金属物件落地的脆响分外刺耳。

  他循声看去。

  雕刻有双蛇图案的金腰带躺在那里。他赠予潘多拉的那条。

  赫尔墨斯一瞬间理解了其中的意义:她不再等他。她离开了。他又失去了她。

  是因为另外爱上了谁?还是想起了什么不曾发生的憾恨?不知道,不清楚。因为这个噩梦在这里结束。

  赫尔墨斯从梦中醒来。

  也许他们无法有快乐的结局。他想。不如根本不曾有过开端。

  赫尔墨斯迅速打量四周,奥林波斯山巅的金色殿堂一如既往地洁净宏伟。在庄严的仪式上,他居然罕见地走神,做了一串不愉快的白日梦。而在大殿中央,由赫淮斯托斯塑造、由宙斯赐予灵智的年轻女性站在那里,不说不动,安静地等待。下一个给予祝福的是他、诡辩之神、众神的信使赫尔墨斯。

  “我--”

  赫尔墨斯来到她面前,突兀地停了半拍。

  “我赐予你动听的嗓音,还有巧言善辩的唇舌。”

  他轻轻触碰她的嘴唇,而后转身离开,来到天空之座前禀告。

  “我父宙斯,刚才一瞬间,不知为何,我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产生了不该有的念头。我请求您动用看破一切的双眼,甄别我异常的缘由。”

  万神之王讶然抬起眉毛,凝神注视赫尔墨斯,随即笑了,朝着虚空扬声道:“厄洛斯,恶作剧也要看场合。”

  爱神无可奈何地现身,撇嘴叹气:“真是无趣。”抱怨归抱怨,他收回了射中赫尔墨斯的那支金箭。

  众神的礼物随后由宙斯赐名。赫尔墨斯奉命护送她前往凡间而后归来。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一切按照计划顺利进行。奥林波斯的宝盒在某一日开启,灾祸散布人间。盖亚与厄庇墨透斯试图反叛而后理所当然地失败。无人知晓开启魔盒的新娘最后是什么下落。也无人在意。

  因为赫尔墨斯再度醒来了。

  他几乎分不清眼下这个究竟是梦还是现实。也许真假都不重要。他只知道巨大的力量刚才在不远处一瞬间爆发,余波的冲击之下,他短暂陷入混乱,错以为落进长串荒谬的幻梦,一个比一个短暂。

  赫尔墨斯定神环顾四周。火焰之野消失了,被纯粹的黑色覆盖,广阔、静寂,延伸到大地与天空的尽头。视线下移,他看到了潘多拉。他就站在她身侧,但直到此刻,才突然意识到她。

  潘多拉已经恢复正常的身形,仰卧在漆黑的旷野之上,艰难地喘息着。

  他向她俯身,轻轻触碰她的发丝和脸颊。但是她没有眨眼。

  什么反应都没有。她已经看不见了,感觉不到他,也听不见他的呼唤。

  不仅如此,像被他的动作惊动,附着在大地与天空之上的黑影被寂寥的风吹起,宛若一颗颗无法发芽的蒲公英种子。灾厄之灵开始消散,因为它们寄宿的躯体崩溃了。

  冷却。变硬。露出本貌。碎裂。消散。

  他又迟到了。

  “啊啊……”

  支离破碎的音节从赫尔墨斯的唇间逃逸。

  他狼狈地坐倒在地,抓着不存在的一捧碎屑。

  该醒来了。他告诉自己。噩梦而已。他闭上眼。但是什么都没发生。他睁开眼,视野中褪色的荒野开始剧烈摇晃。为什么他没有醒来?这不是梦吗?这不该都是梦么?没错,只不过是又一个噩梦。都是梦。

  世界又开始扭曲变形,熟悉的力量拽住他向更深的水域沉没。

  “我在这里。”身后传来语声。

  赫尔墨斯瞳仁骤张。

  “我在这里很久了。”

  柔软的手从后搭上他的肩膀。

  与他一同向着噩梦螺旋的底部坠落。

第1卷 第44章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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