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悲恸(下)284

  女人声音低微,像是含在喉咙里,又带着浓重的方言口音,分辨起来很吃力。然而沈愔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张被拒绝过一次的纸巾往前递了递。

  这一回,女人接受了他的好意,用纸巾摁了摁潮湿的眼角。

  “过了两三年,我们、我们才从进城打工的同乡口中辗转听说欣欣的消息,知道她在城里打工,一个月赚的不少,有一万多!我们这才放下心,还盼着她有一天赚大钱,能把咱们老两口接进城,享一享清福……”

  她突然说不下去,用手捂着脸,从指缝里渗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呜咽。

  有那么几秒钟光景,时光逆流成河,从沈愔和悲痛欲绝的女人之间浩浩荡荡流过。不知怎的,沈愔忽然想起那天在审讯室里,冯欣怡顶着一脸亲妈都认不出的烟熏妆,吊儿郎当地翘着脚,又是不屑又是放肆地勾起嘴角。

  她当时似笑非笑地说:“只有这俩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妮子,居然说要像那些有钱人一样,在大城市里买栋别墅,再找两个帮佣,也过过有钱人的生活……”

  其实,那不仅是郭莉和周小慧的心愿,也是一直以来支撑她在烂泥里坚持下去的信念吧?

  在城里站稳脚跟、安顿下来,将父母接到大城市里享清福……多么简单而浅薄的心愿,可是对于这个出身山村、连学都没上完的女孩来说,却隔着一道跨越阴阳的鸿沟,无论如何也够不到对岸。

  沈愔耐心等了一会儿,温厚的手掌轻轻拍抚着女人瘦弱又单薄的肩……就像之前无数次,“夏怀真”从噩梦中惊醒时,他安抚那女孩做的一样。

  当时,“夏怀真”被他轻柔而富有节奏感的拍抚稳定住情绪,现在,那苍老又脆弱的女人同样在他的安抚下慢慢停止了啜泣。

  “早知道、早知道……”她喃喃地说,“就不该让她去打工,不该让她离开家,不该……不该让她辍学!”

  “可我、可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

  女人嘶哑的喉咙间闷出撕心裂肺的哭声,这一下,沈愔的安慰都不能让她冷静下来。沈支队没了辙,只能将一张张纸钱送进火里,细碎的纸灰被不知从哪吹来的夜风卷起,纷纷扬扬地飘向夜色深处。

  沈愔见她情绪稳定些,轻声问道:“孩子接回来了吗?”

  女人哭得没力气,麻木地点点头。

  如果可以选择,沈愔不太想对一个刚经历丧女之痛的女人套话,可他现在没得选,因为还有一个生死一线的丁绍伟,很可能奄奄一息地躺在这个貌似平和的小乡村的某个角落,等着他将人从九死一生的险境中拖出去。

  沈愔淡淡垂下眼皮:“放孩子一个人出去确实太危险了,现在外面这么乱,坏人也多,在山村里长大的孩子没那么多心眼,很容易被人骗。”

  女人像一头受伤的母兽,呜呜咽咽地说:“她是托一起出去打工的大哥捎信回来的,她说大哥一直很照顾她,我们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头……”

  沈愔眯紧眼:“……大、哥?”

  “就是村子东头的周家大哥,和欣欣一样,也在城里打工,听说是给人当司机,一个月赚得不少,村里人都羡慕得很,有事没事都去找周家大哥套话,看有没有门路也去城里打工。”

  沈愔脑子里打过一道闪,语气放得平稳从容,像是随口闲聊一般:“周家大哥这么有能耐?他叫什么名字,是在哪家公司工作?”

  女人睁着一双泪水盈盈又茫然的眼:“他、他叫周俊昌,工作的地方好像是叫什么金、金……哦,金越!”

  ——金越夜总会!

  沈愔舒尔抬头,正要追问这个周俊昌的具体住址,目光忽然像是被磁铁吸引的钢针一样定格不动了。

  只见那女人的衣袖撩起来半边,露出手腕上某个……他闭着眼都能画出来的纹身!

  沈愔拢在衣兜里的手指陡然捏紧了,到了嘴边的话被自己猝不及防地含住,放在舌尖回味片刻,然后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试探方式:“……周俊昌?这名字我好像听过——他是不是在金越夜总会开货车?”

  女人连连点头:“对,就是他!村里人都说他能耐得很,我想着,咱们老俩口一直住在村子里,没本事也没见识,有同村的大哥照看孩子,咱们也能放心些,谁知道……”

  她说不下去,眼看又要啜泣起来。

  沈愔拍抚她的手势平稳又坚定,轻而缓地问道:“知道孩子是怎么出事的吗?”

  女人茫然地摇摇头:“他没说,也不让问……”

  沈愔没有问她这个“他”指代的是孩子的父亲,抑或某个更强势且掌握话语权的人,十分轻柔地说道:“这个周家大哥我好像认识,之前去金越夜总会检修电路时见过几回……难得来一趟,正好去家里拜访。您要是放心不下,我替您问问?”

  女人猛地抬起头,瞪大一双通红的眼,嗫嚅道:“可是……不是说周家大哥在城里打工没回来吗?而且,这会不会太麻烦了?”

  沈愔温和含蓄地笑了笑,十分自然地将话题引导向他最终想要的结果:“您知道周家大哥具体住哪吗?”

  周俊昌的住址离女人烧纸钱的地方不算太远,沿着大路走上十分钟,再往右拐过两个路口,左手边第二座青砖小楼就是。墙体像是刚粉刷过,在夜色中白得醒目,不大的庭院里种满了不知名的花儿,正当花季,开得郁郁葱葱。

  沈愔轻车驾熟地攀上墙头,又顺着围墙悄然滑落,身手矫健的像只大山猫,一闪身已经摸到窗口。只见窗户打开半扇,话音一阵接一阵地飘出来——

  “……嗯,出了点意外,他被警察羁留了。”

  “……别担心,条子没有证据,最多算作‘危险驾驶’,没多久就会放出来的。”

  “……这些你们收着,管好自己的嘴,别乱说话,这阵子也别出门,等事情平息了再说。”

  “……嗯,那我先走了。”

  沈愔听到这里,立刻不假思索,怎么进来的又怎么溜了出去。他藏身在一丛灌木后,几分钟后,只听吱呀一声,小院的门被推开,一个年轻男人不紧不慢地走出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短风衣,将一只手插在衣兜里,顺势往右一拐,沿着青石板消失在夜色深处。

  只是一个惊鸿一瞥的背影,沈愔已经认出来,这是当初在地下车库中,差点一枪崩了他的年轻杀手。

  沈愔一只手扣紧衣兜里的折叠刀,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年轻杀手走得很悠哉,闲庭信步似地溜溜达达。然而沈愔跟了一段后突然发觉不对,这男人看似随意,其实每一步的距离都十分接近,如果用标尺测量,误差不会超过三毫米。

  这显然不是正常人的走路姿势,而是经过长期的、严苛的训练后养成的习惯,甚至已经形成某种本能。

  沈愔知道这个年轻杀手的实力,不敢跟得太近,始终保持着十来步的距离。只见他越走,周围环境越偏僻,夜风掠过灌木,发出沙沙的轻响,草丛中传来窸窣的虫鸣,衬着夜色中白墙黛瓦的小楼、风中若有若无的槐花香,就是一曲恬淡宁静的田园赞歌。

  可惜“田园赞歌”并不能让沈支队放松神经,因为没人比他更清楚,这看似宁静的“假象”下藏着怎样的血腥与杀机。

  年轻杀手不紧不慢地拐进一条小巷,沈愔没有立刻跟上去,而是缩在矮墙墙根,身影和夜色几乎融为一体,默默数着那男人的脚步声: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

  数到第三十下时,他从隐蔽处闪身而出,紧跟着钻进小巷——然而脚步刚一动,他就意识到不对劲,因为夜色中的脚步声突然消失,与此同时,脑子里的某根“弦”毫无预兆地绷紧了。

  那一瞬的直觉救了沈愔,几乎是身体本能的反应,他就地一个翻滚,将自己妥帖地藏在矮墙和建筑物的死角里。下一秒,鞋跟拍打青石板的声音重新响起,有人从藏身的暗角里走出来,用嘲讽的口吻冷笑一声:“……出来,我看到你了。”

  如果换一个沉不住气的人,此时大概已经从藏身处跳出去,可沈愔纹丝不动地半蹲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一根无知无觉的人肉桩子。

  年轻杀手的声音裹挟在夜风中,轻而缓地传来:“我不喜欢玩捉迷藏,所以……”

  他话音一顿,紧接着夜色中传来一声保险上膛的动静。

  沈愔攥紧折叠刀,默默数着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十、十一、十二……与此同时,折叠刀的刀锋无声无息地弹出,锋刃反射着微光,冰冷得触目惊心。

  空气突然凝固住,沉甸甸地压住胸口,每一下呼吸都极其困难。下一秒,两个在夜色中彼此对峙的男人不约而同地顿住,只听一个年轻女孩甜美清冽地笑道:“——啧啧,还是这么警觉,被你发现了呢。”

第145章  悲恸(下)2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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