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75

  “……”奥斯的表情空白了一下。

  作为被偷听的那个,因为窃听者的态度过于理直气壮,奥斯反而张口结舌了半晌。移动不定的瞳孔证明他正在努力思考,要不要继续装不知道弟弟在说什么。

  最终他闭上嘴沉默了一会,才重新开口道:“按照护送他回来的黑劳士们的意思,他们离开斯巴达,途径北方的城邦阿卡迪亚的时候,在那里的山区遭到了强盗的抢劫。”

  强盗?雅辛托斯挑眉:“有意思。”

  从斯巴达往阿卡迪亚的方向,没有别的城邦,这就意味着阿兰走的那条路,只有想前往伊利斯的斯巴达人才会走。

  而众所周知,斯巴达并不偏好商业,雅辛托斯很想知道,这伙强盗埋伏在这条路上,是靠什么赖以生存的。四年一次的奥林匹克选手北上吗?

  奥斯深深看了雅辛托斯一眼,没在这件事情上多做讨论:“那伙强盗人数众多,而且都配备有精良的武器。阿兰身边没带多少斯巴达士兵,最后还是黑劳士们拼死把他送回的斯巴达。”

  奥斯咬了下后槽牙:“我赶到的时候,元老院的人正将他们截住,想送进牢房。”

  雅辛托斯都不必问为什么,就能想象得出来。

  无非是抨击阿兰连强盗都抵挡不住,为什么不干脆死在阿卡迪亚,不仅没有带回奥林匹克冠军的荣誉,居然还做了逃兵,简直给斯巴达战士抹黑,黑劳士之子就是不上台面。

  奥斯脸色黑沉得可怕:“他们夺走了阿兰的红披风。”

  这是对一名斯巴达士兵最大的惩罚和侮辱,意味着他不再配得上肩头的信仰,他不配做一名斯巴达战士,往后余生,他将和那些没通过试炼的失格者一样,被人唾弃着苟活于世,直到他背负着所有人的鄙夷去冥府见哈迪斯。

  阿兰的母亲依靠着阿兰父亲,发出一声抽泣。

  她凝望着床上的儿子,眼神充满担忧。

  她担心自己的儿子熬不过今晚,醒不过来,更担心儿子醒来之后,得知红披风的事情会做何反应。

  雅辛托斯顿了一下:“元老院出面拦截他的人有哪些?”

  “他们没有直接站出来,”奥斯疲惫地揉了一下鼻梁,“只派来了军队,说是公民大会和元老院的一致意愿。”

  令人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狡猾的敌人从不轻易露出马脚,只会藏身在黑暗之中,推出一枚枚棋子。

  西风带来雨水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愈下愈大,打在橄榄树叶上、岩石砖墙上,发出瀑布般的轰鸣。

  雅辛托斯的目光越过狭窄的高窗,望向屋外朦胧一片的大雨,刚想收回眼神,目光在某处一定:“我们有拜访者了。”

  岩石铺成的小径上,有三道身影正被艾芝等近卫军拦住。来者仰着下巴,矜高地说了几句,艾芝等人又硬抗了一会,才不甘不愿地退开。

  领头是个熟面孔。但也不是太熟。

  雅辛托斯回想了一下,才确定下来,当初克列欧自信满满要和雅辛托斯比试时,就是这位督政官做的裁判。

  越过蒙蒙雨幕,这位督政官冲着雅辛托斯笑了一下,带着一种仿佛已经稳操胜券的气定神闲,就跟前一次刚见面时一模一样。

  “谁?”奥斯皱着眉头望向窗外。

  雅辛托斯的手指随意地在腰间的匕首上敲了一轮,举步出门:“一些不懂得吸取教训的人。”

  他也不知道这位督政官有什么好高傲的,能在这种时候被推出来,明显就是被当做棋子。这人居然还挺乐呵。

  “棋子”保持着微扬下巴的矜持姿势,带着身后的两名亲卫,一路走到奥斯将军的院落前。

  刚想抬脚进门,雅辛托斯努了努嘴:“嘘!”

  “??”督政官莫名其妙。

  雅辛托斯懒洋洋地靠在门边:“不好意思,刚刚看到几只不请自来的大耗子,我希望嘘它们一下,好让它们自觉离开。”

  “……”督政官的脸扭曲了一下,忍住脾气,“想必是奥斯将军的院落里聚集了太多卑贱的人,才会招来鼠蚁虫蛇。时间宝贵,我直说了,殿下。今天来,是有两件事情要办的。第一,是受克列欧殿下的委托,替他送来之前承诺赔偿给您的锄头,代为道歉。第二——”

  “等等,”雅辛托斯倾了倾耳朵,“我肯定是听错了。克列欧殿下委托你代为道歉?”

  他嗤笑一声:“我来问问你,督政官阁下。如果你侮辱了亚基亚德家族,隔天派遣麾下的一名勤务兵代为道歉,我应该展示宽宏大量,原谅你吗?”

  “……”督政官的手托着锄头,本来都已经伸出来了,闻言僵在原地。

  奥斯也从屋里出来,厌恶地看了眼赔礼:“克列欧殿下的道歉就这么廉价?”

  督政官攥着锄头收回手,挤出一个可止小儿夜啼的笑容:“……将军也知道有些事,不是道歉能解决的。”他总算把话拉上了正题,立即再次挺直腰杆,把握住重回手上的主动权,“很好。因为我来这里的第二件事,就是代表元老院,执行他们的共同决议——我要将阿兰,以及所有跟随他抹黑了斯巴达的颜面、像个丧家之犬逃回斯巴达的黑劳士们,押进牢房。”

  他显得有几分得意,毕竟之前才发生了阿波罗照拂黑劳士的事件,想要公民大会通过这个决议并不简单。但他们还是找到了漏洞——看,这可不是羞辱或者折磨黑劳士,而是黑劳士羞辱了斯巴达的荣耀,他们给予名正言顺的惩罚。

  奥斯的胸膛猛烈起伏了几下,像是终于忍不住怒气,刚要忍无可忍地开口,从身后屋里传来惊慌的声音:“阿兰!”

  奥斯顾不上没说出口的话,匆匆转身,大步走进屋里。

  转进主卧,就看到阿兰的母亲在试图摁住自己的儿子:“你别动,你不想活命了吗?”她含着泪又扭头看向阿兰父亲,“你也是!儿子才醒来,一口水都没喝,你怎么就告诉他红披风的事?”

  阿兰父亲有些无措,仍然梗着脖子道:“我……我想让他记得,他的红披风被人夺走了,还等着他抢回来,如果现在就跟死神离开,就是最大的懦夫。”

  阿兰的脸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显然是开始发热,高热让他的大脑泥泞一片,只听到了最关键的一句,自己的披风被元老院的人夺走。

  后续的话就像耳畔的风,已经入不了他的耳朵,他固执地像头不吭声的倔牛,红着眼睛闷头想从床上挣下。

  奥斯箭步迈来,险险在他从床上滚落到地前接住好友:“阿兰?”

  失血过多又陷入高热的身体,并不足以支撑阿兰这样折腾。他刚摔下床,就再次陷入昏迷。

  督政官不请自入,站在房门口欣赏着屋内的混乱:“放手让他跟我走吧。看看他的样子,反正也活不了多长时间。”

  奥斯猛然回头,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因为情绪的汹涌,几乎凝成黑色,狠狠瞪着督政官。

  怎么就那么巧?怎么就那么巧??

  斯巴达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又不止这一次,没有哪次选手会在阿卡迪亚遇到强盗的,这群强盗不仅“很会挑地方”,还“装备精良”,怎么就这么“巧”?

  之前和阿兰提过的种种疑点再次浮上心头:为什么每一届奥林匹克运动会选手出发前,都会举行盛大的庆典,偏偏这次选择“不张扬”?为什么每一届奥林匹克运动会选手都是在半个月后才出发,偏偏这次提前这么长时间,就催着阿兰走?

  仿佛就像知道阿兰会出事,所以特地早早把阿兰打发了,好给后面真正要参赛的选手留足时间似的。

  可这偏偏是一场明谋,他和阿兰辛辛苦苦为摩塔克斯争取权益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元老院给予了一次机会,如果他们拒绝,元老院将握着这个话柄,名正言顺地不再给“给了机会也不珍惜”的摩塔克斯们任何机会。

  他咬着牙:“如果我就是不让你把他们带走呢?”

  督政官凑近了几寸,压低声音:“您可以做出选择,奥斯将军。是退让一步,让我带走阿兰和这群黑劳士,还是为了‘黑劳士之子践踏了斯巴达人给予的信任,给斯巴达的荣耀抹黑,为此斯巴达应当向希洛人宣战,维护荣耀’?这就是元老院最终提供给你的两个选择。”

  “还有,别忘了,为摩塔克斯争取权益就属你和阿兰推行得最积极。让阿兰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基本就等同于你和他促成的。结果却是这样。”

  他摇着头:“你还想护阿兰?想想自己吧,将军。这件事之后,还有谁敢信任身体里留着一半外族血统——尤其是黑劳士血统的摩塔克斯呢?也许应该让您从将军这么重要的职位上退下来,接受元老院的考察。至于乌纳陛下——他纵许黑劳士卑贱的血统玷污王室血统——”

  “这位督政官阁下。”雅辛托斯懒懒地抬手,打断督政官还想发表的长篇大论,“抱歉,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不然这会儿我应该直接喊你。”

  雅辛托斯的目光依次掠过眼底涌出愤怒的督政官,以及他背后那两个同样义愤填膺的亲卫,在亲卫满含高傲不屑、带着即将主宰人生死的残忍快意的眼神上多停留了一会,最终转回督政官脸上。

  他紧紧盯着督政官,细细观察这张脸上每一寸肌肉牵动的细微表情:“何必这么迫不及待做某人——或者某些人的狗呢?一位督政官当任后只能在位一年,此后终生不能再任。你就不关心一年之后自己的未来?”

  他看着督政官布满鱼尾纹的眼角,不仅没有因为这句威胁而发怒,反而冲淡了最初听到冒犯言论的怒意,带着几分暗藏的得意微微打起褶子:“那就不劳您费心了。”

  督政官甚至姿态大度地展了展手臂:“或许我应该给你们一点思考的时间,毕竟这个选择并不容易做出。”他说着,当真转身走出门,“我就在院里等候佳音,殿下,将军阁下。”

  雅辛托斯盯着督政官的神情,眯起眼睛。

  他在门边站了片刻,又或是许久,终于重新行动起来。

  红披风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地垂在他的身侧,遮蔽住一切动作。

  他展开一个惯常的微笑,从容不迫地几步踏进滂沱大雨中,瀑布般轰鸣的雨声遮掩住细微的声音,只有阴沉的天光泄露出些许机密——

  银光在雨中蜿蜒,像条吐露信子的银蛇。

  它冰冷,又像情人的吻,一触即分。

  它亲吻过一个敌人的咽喉,深入进一个敌人的心脏,撞进最后一个敌人的头颅。

  “——”

  身体落地的声音被雨声淹没。

  暴雨冲刷过长满青苔的石板,没留下一丝带着血色的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营养液破三千的加更~

第三十五章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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