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38

  夜雨淅淅索索飘在窄小窗户。这边蛋壳屋风景一般。如果将他们婚后住所形容为鸵鸟蛋, 这就是个鸡蛋。正对三楼窗户的,还有一盏灯光咄咄的路灯。昨晚云雨颠沛,温清粤差点瞎掉, 今日静静坐着,又别有一番味道。

  周乃言说,他讨厌起居室有棱角的东西。

  这里拆迁后盖了新楼, 他原地原层高买了一套,装修时向设计师提出, 起居室能否空无一物。设计师愣了,起居室空无一物, 那不就是毛坯吗?

  周乃言不会在情感的细节上逗留, 如凌浩所说,不是不难过, 只是容易略过。记忆回溯,他在慢速倒带的片段里找到症结, 原来设计蛋壳屋的初衷, 不过是他要每天一起床,就可以看到妈妈回来没。

  “我很长一段时间,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客厅, 检查桌子底, 沙发底, 冰箱后面,再一扇扇橱门打开, 怀疑她是不是回来了,只是在和我躲猫猫。”

  每一个动作都在巨大的希望和失落里切换。

  “她后来回来了吗?”

  这个故事一直卡在温清粤心口。她偷偷问过好多人, 都没听说过周乃言有亲妈, 也问过于蝶——周乃言的新晋后妈, 她也对周乃言亲妈的事一无所知。

  周乃言苦笑,摇头。

  在温清粤继续追问之前,他反问她,“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意识到你对我很重要的吗?”

  “反正不是结婚的时候。”结婚的时候,他们都抱着程式化的心态。

  “哦......”他低头笑了,“也是......”

  温清粤抱住他摇晃,“我想听。”好想好想听。

  周乃言告诉她,是做梦的时候。如预料,迎来一记飞眼,但这次不是玩笑。

  凌浩不断追问他不想离婚为什么,一层层剥问,直到剥出他的梦境。但这个梦他没跟凌浩说。默默咀嚼完这个梦,他没再找过凌浩。

  他知道没必要了。

  周乃言说,他一直会梦到那个雪糕筒男孩,每次梦到都很不舒服,但很快就过去了。每逢下雨,人便难受,会感同身受地淋雨,即便身上没雨,也会在心理上被雨打蔫。

  他们脚下这片地方原是本地城中村,知名贫民窟,烂筒子楼。这边住的都是城市艰难讨生活的人,大人忙碌,缺乏教育意识,送去学校就是最大义务,别的管不了。这里专出小流氓,没几年就是少年犯。周乃言没有爸爸,是边缘外的边缘,打小就被欺负。

  温清粤不由想到了他小腹的伤。“都怎么欺负的?”

  “温二小姐,我说了你会害怕的。”他笑得坦然,真像在保护她的纯真。

  这确实离她的生活很远。她生活的困境都在上层建筑。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地说,温清粤都没见过流氓......

  雨丝落在灰蒙蒙的窗户,没能冲刷掉陈年的旧灰垢。周乃言盯着斑驳,想了想告诉她,“他们打架都拿水果刀。”

  “啊?”

  “不用惊讶,刀是生活必需品,拿好刀要被家里打的,能拿出来的都是用钝了的。”

  “你肚子上的伤是被刀捅的吗?”

  “这个啊......”他都忘了。周乃言想了想,“好像是吧,不是很记得了,只知道我有段时间也变成了那样。”他距离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细节的东西早就模糊了。

  “你变成了混子?”

  周乃言说:“我必须很凶很吓人,才可以不被欺负,我不可以是个软蛋。”他看向温清粤,“明白吗?”那里是文明之外,金钱之下,只有原始的攻击性可以保护自己。父母只要你不死就行了,没有人拖着疲惫的身体来维护小孩子的正义。

  “嗯。”温清粤懂。

  “我现在可以理解为什么她要离开。”

  “她想给你更好的生活吗?”

  “可能是。”他又摇摇头,“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没有再回来。”

  “她去了哪儿?”

  “她失踪了。”所有人都告诉他是失踪,周乃言没信,因为她是笑眯眯地走的。他执念地认为,她在某个角落躲猫猫,只是时间久了点。她会回来。等他有能力去找的时候,发现是真的,如何都没有线索。

  “从她离开那刻?”从开始捉迷藏那刻?温清粤不敢相信,这太恐怖了。“报警了吗?”

  “当然,我有段时间经常跑警察局。”他垂下头,声音低沉平静,“距离现在,失踪二十四年。”总有人提醒他销户,但他不想。

  “是故意不回来的,还是遭遇了意外?”温清粤迷惑了。

  “不知道。”他的信息中止在雪糕筒罩在头上的那刻。二十四年前,监控是稀罕玩意,买车票不用实名,寻亲必须依靠传单和挂牌,满大街都是迷茫找家人的失魂人。报警也没用,没有居民提供信息。连着三天的红色警报,狂风暴雨下,冲刷了一个人存在的最后踪迹。

  原来大家说的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连周乃言也不知道妈妈去了哪儿。

  他捏捏她的脸蛋,戏弄道,“是不是吓到了?”

  “没有。我也听说过人不见的。”只是没有亲身经历过。

  “然后我经常会做梦。”

  “梦见她离开的那个场景?”他曾向她描述过的,小男孩雨里等妈妈的场景。

  “嗯。”他点头,“但也不是很具体,就是灰蒙蒙的。我已经不太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她唯一的一张照片我给了警察局,后来去要,告诉我没了。”他苦涩得都失语了,“这不是闹么。”

  周石檐被警察局找到,领到了他。他给他吃的,生疏与他相处,还给他找了间房子。但周乃言仍每天跑回老烂楼,一一查看角落。半夜睡不着,也跑过去看。就算被找不到他的周石檐打,他也拗着头坚持回去看。

  后来周石檐没办法,通过她以前工作的地方找到一张灯红酒绿回眸一笑的照片,给他留念。

  “这间房子我大概住了小半年。我把它挂在各个中介,括号备注原先老楼的地址,只要有女客特意找什么房,来这里看房,我都会让经理帮忙留意。但没出租过。”因为一直没等到来人。

  “原来我是自投罗网。”她意识到这房子属于周乃言时,还感叹财富强势,居然可以把人这样天罗地网地包围。

  唉,玛丽苏误她。

  周乃言用劲将她抱进怀里,倒进地上的那泼路光:“没力气了,好累。”

  “平时体力很充沛。”她讽刺。

  “思想很容易被强化,我以前没意识到自己低电,现在知道了,说话前还要提气,掐电量。”他现在懒得说话的时候,颇为自在,就是没电了。没电的机器停工,不是正常现象么。

  温清粤问:“那你现在还剩多少。”

  他半真半假闭上眼睛:“我困了......”

  周乃言没睡,呼吸乍起乍伏,稍许凌乱。

  温清粤不自觉地再次蜷缩。她要默默消化这份信息,这对她来说多少有些暗黑。她的世界无论如何七嘴八舌,你争我抢,插曲频频,尚还有一道秩序兜底。所有的不堪都披着金钱所织的漂亮外衣。周乃言说的事儿离她太远了。果然说了她也不懂。

  秋雨棉线一样,丝丝缕缕,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幔帐。

  他们缩在密密匝匝的蚕茧里,呼吸一蠕一蠕。

  半晌,他突然提起声,拍拍她的肩:“哦,说梦呢。”

  温清粤躺躺好,抱膝与他相对,“你说。”

  “我经常梦里会出现那个戴雪糕筒的小孩。”

  “会难受吗?”她听得不舒服。

  “还好。”他不太在意这种,醒了就好了。“梦里灰蒙蒙的。有打疼头皮的瓢泼大雨,有小水塘里一圈圈漾开的水花,有打蔫的野花,有废弃成堆的水泥,撕碎成片的化工蛇皮袋,流淌的污水,还有巨大的呼吸。”

  经常做这种梦,会死得很快吧。温清粤脸色都蔫了。

  “梦有时候是静态画面,有时候是动态的,像游戏,我可以动。”周乃言于是摘掉雪糕筒,移动小男孩,往最熟悉的阴暗的四楼跑去。他住在不吉利的四楼,在有选择的情况下,没有人愿意住。他按照习惯,跑去客厅,检查桌子底,沙发底,冰箱后面,再一扇扇橱门打开,麻木地迎接失落。

  “你在梦里找到过妈妈吗?”奶奶死后,清粤梦到过她。每次梦到,又沉重难过又如释重负。如果在梦里能见一次,会好很多吧。

  “不记得了。可能找到过吧。”周乃言拉过她的手,搁在掌心小心揉捏,“但梦境发生了改变,可能在婚后,第一年,第二年,还是这两年?忘了。”

  “啊?”她望向他,黑瞳里悬着两盏通亮的小灯。

  再梦到这里,大雨,水花,野花,水泥,蛇皮袋,污水,巨大的呼吸声没变。

  他有时候是干瘪的小孩,有时候是高大的现在,他还是会弯腰在桌子底,沙发底,冰箱后面找寻,再一扇扇橱门打开。

  希望和失落麻木地切换,那是梦境的代码,他习惯了。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一抬头,温清粤也在复制他的动作。在他弯腰查看桌子底沙发底的时候,她站在灰蒙蒙里,帮他一扇扇开橱门,汇报搜寻情况。喉声清亮,鼻音哑哑,拥有迷惑人耳朵的温柔。她会帮他叹出心里的气,把失落一声声“哎呀”出来。

  他蹲在地上,继续找着,余光里,脚踝移动,裙摆飞舞。

  他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就这样自然地出现了,潜进他长达二十多年的噩梦。

  周乃言轻扯唇角,戏弄她愣神的脸蛋,“温清粤,你说这叫什么?”

第19章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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