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背水(下)228

  他性子倨傲,鲜少用得到这种酸臭的奉承之辞,然而此刻真要说,却也信手拈来。

  刘霆知他此时前来,必然也是冲着谢子芳。他并非没有手段阻止这两人接触,但若此时插手,倒反而显得心虚,反而会给夜雪焕可乘之机。

  他与谢子芳在此会面也并非什么机密要事,夜雪焕听到风声倒也不奇怪;但他居然来得如此迅速,如此步步相逼,竟都要当面来切他后路,当真是非要与他做个决断不可了。

  擦肩而过之时,刘霆嘴角微扬,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阴狠张狂。

  ——那便不妨让全天下都好好看一看,他刘霆真正的后路在哪里。

  谢子芳听到外面动静,心中立时就有了计较。刘霆带来的那些鸿胪寺守卫虽是用来限制他行动,但名义上还是侍卫,不能当真动手;所以当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夜雪焕面前时,也没人能阻拦他。

  “三殿下。”他恭恭敬敬地揖首行礼,声音轻缓醇厚,带着某种若有似无的、诱惑的味道,“早闻三殿下英名,不知谢某可有幸,与三殿下一道饮一盏茶?”

  夜雪焕会意地笑了笑,毫不避讳地在谢子芳身上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圈,眼神玩味而暧昧。谢子芳正心中暗喜,却见他突然转过头去,抬手摸了摸蓝祈的脑袋,柔声问道:“谢监国说要与我们一道喝茶,你可愿意?”

  蓝祈乖顺答道:“都听殿下安排。”

  夜雪焕这才点了点头,对谢子芳比了个“请”的手势。

  谢子芳怄得暗暗咬牙,夜雪焕在这个时候来九音阁根本就是动机不纯,还偏要做出一副他就是来喝茶的姿态,谈论机要国事还要向他的小男宠征询同意,下马威简直都已经摆到了脸上。但毕竟有求于人,也不敢抱怨,只得随着他一道进了雅座。

  夜雪焕订的雅座,自是九音阁中最好的。整个小厅中已经被熏炉熏得又暖又香,地上铺着一整张鹿皮软毯,食案上已摆好了热茶和几碟小点,伺候的仆役全都自觉退去,七八个玄蜂侍卫在门外层层把守,只留童玄一人侍立在内。鸿胪寺的守卫们虽急,却也不敢与玄蜂撄锋,双方在雅座外相对而立,抱着兵器大眼瞪小眼。

  夜雪焕拉着蓝祈坐下,顺手解了他身上的斗篷,递给了一旁的童玄。

  他今日让蓝祈穿漂亮些,蓝祈果真就挑了件极惹眼的。雪白锦袍上绣着盛绽的红梅,绣线都是用红梅花瓣萃色染就,绣出来的红梅也极其逼真,靠近了还隐有梅香;然而毕竟花期有限,从落雪时节算起,将将到年后便失了最鲜活的颜色和香味。

  如此做工复杂的衣裳,却只能穿上一两个月,不得不说极为奢侈,但这一身映雪红梅穿在蓝祈身上,衬着那张近日来养得红润剔透的小脸,甚至都有了几分冰肌玉骨的味道,哪怕对面坐了个谢子芳这样的美人也毫不逊色。

  场间无人伺候,蓝祈便自觉斟了两盏茶,一盏递给谢子芳,另一盏先送到自己嘴边尝了一口,才递到夜雪焕手上。夜雪焕竟也不嫌,接过去细细呷饮。

  谢子芳本就无心饮茶,见他还要这般故作姿态,更觉索然,心中燥意渐生。然而夜雪焕就仿佛是在故意吊着他一般,悠然笑道:“我家蓝儿喜甜怕苦,平日里饮的都是白茉莉。若是不合谢监国口味,我让人换了便是。”

  谢子芳强笑摇头,只得象征性地饮了一口。

  夜雪焕看他一眼,笑问:“谢监国可喜欢这丹麓城?”

  这开场白竟与刘霆一模一样,巧合得无比讽刺。谢子芳哂道:“自是喜欢,却也要有福消受才是。”

  夜雪焕听他故意示弱卖惨,十分配合地客套道:“谢监国不必妄自菲薄。人若无野心,如何上进?不过是谢监国心急了些。”

  谢子芳眉间暗蹙,这种循循善诱般的口吻,一听就不会有好事;但夜雪焕既然开了口,他也不得不试试这条门路,于是半真半假地叹道:“殿下意欲发兵颐国,自是不给谢某留活路了。”

  “谢监国此言差矣。”夜雪焕微笑摇头,“若是重央发兵,你才反而还有一线活路。”

  他转向蓝祈,慢条斯理地问道:“蓝儿,你来说说,若你是刘相,此番要如何避战,度此危机?”

  蓝祈倒真没想过这个问题,陡然被问到,不由得眨了眨眼睛。他在外面时向来乖巧,规规矩矩地做着小男宠,此时也正捧着块柿饼小口小口地啃着,指尖和嘴角都沾着细白的糖粉,看起来似乎对所谈之事毫不关心。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口中慢吞吞地嚼着柿饼,又慢吞吞地咽了下去,才答道:“联合玉氏,诛昏君,扶幼帝。”

  他的语气极平淡,仿佛就是随口一说;夜雪焕也十分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也不去看谢子芳的反应,示意蓝祈继续说下去。

  蓝祈道:“赵英的这桩人口案,根源还在于云雀。这个组织必然是保不住了,颐王也必须要来背这口黑锅,否则难平重央之怒。若是玉氏主动献祭云雀,再将颐王首级一并奉与重央,想来就算是殿下,也再没有理由出兵了吧。”

  夜雪焕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又问:“那又该如何处理谢监国?”

  蓝祈这回没有犹豫,淡声答道:“新君既立,谢监国身为旧君之臣,就算以身殉主,也无甚奇怪吧。”

  他二人径自对答,倒好像已经全然把谢子芳晾在了一边;可听在谢子芳耳中,字字句句却都如同惊雷骤雨,转眼就将他的一颗心浇得冰凉透顶。他当然知道夜雪焕是要挑拨离间,可即便他没有生出背离之心,这番猜测也足以让他惶恐心寒——因为太过顺理成章,太符合刘霆的行事风格,所以他根本无法反驳。

  刘霆如今要他按兵不动,不是要保他,而是在等待灭口的最佳时机,彻底撇清关系,可笑他竟完全没想到这个可能性。

  “玉氏若扶颐王幼子,所要付出的代价除了云雀之外,更要由暗转明,彻底臣服于重央,从此再无复辟的希望。”

  蓝祈转头看向了谢子芳,“而谢监国则可以选择扶持梁王,以匡扶正统的名义向重央借兵,杀回颐国,改立新君。所付出的代价同样是彻底臣服于重央,且梁王定然不会如现今的颐王这般信任你,所以谢监国的野心也算是到头了。”

  “如今的胜负,只看哪一方能先狠下心来,丢车保帅了。”

  谢子芳紧抿着唇,死死盯着蓝祈那张清淡的小脸,似乎是想看清他究竟是被夜雪焕提前灌输好、只是演上一出戏,还是当真有如此缜密的推演能力,把敌我双方的动向都算得一清二楚。然而蓝祈从头到尾几乎就没正眼看过他,从眼神到表情都淡漠至极,让人做不出任何判断。

  而更让谢子芳胆战心惊的是,夜雪焕手里的情报量明显比他所知要大得多,说明刘霆向他隐瞒的情报也比他预计的要多得多;刘霆根本从未当他是一条船上的同行之人,根本没有真正借助他的力量,却依旧布下了这样的局,足可见其底蕴之雄厚。

  强势如夜雪焕,尚且需要多年隐忍蓄势,借着天时地利人和才敢向刘家出手,而他居然还想要与虎谋皮。在这一点上,无论他还是玉氏都太过狂妄,所以才葬送了自己。

  “所以我才说,谢监国终究是心急了些。”夜雪焕看着他忽青忽白的脸色,了然笑道,“这丹麓城……还不是你能够立足的地方。”

  谢子芳沉默不语,夜雪焕自然没安好心,同样是要利用他,甚至都不屑于做些表面功夫,直接说到了明面上,可他却偏偏无法拒绝。

  “三殿下想要如何?”

  同样的话,他也问过刘霆,然而意味已经全然不同。

  “消息传回颐国尚需时间,而谢监国就身在重央,近水楼台,莫要错过了这最后一次机会。是活着回颐国,还是死在重央,谢监国可要早下决断才是。”

  夜雪焕从蓝祈手上接过一块白玉小牌,从案面上推给谢子芳,“若是想好了,将此物交给梁王便是。”

  谢子芳惊道:“你与梁王竟早有联系?”

  “恕我直言,谢监国。”夜雪焕又露出了一脸官方微笑,“梁王可比你有用多了。”

  谢子芳脸色煞白,双手在袖中捏得死紧,最终却还是耷拉着肩膀,颤抖着接过了玉牌。

  他其实并不知道这块玉牌究竟意味着什么,却也已经无心去问。不过一个早上,他先后与重央朝中两股势力的核心人物进行了交谈;两人虽然敌对,却都向他表达了同样的思想——他还不够能力留在重央。

  ——而最令他感到无力的是,他自己也不得不认同这个事实。

  和这些重央的权贵相比,他的确太过天真,看得不够远,想得不够深,也不够沉得住气;刘霆步步后退却仍能隐忍,夜雪焕能直接猜到刘霆下一步的计划,这两人的较量从来看不到任何腥风血雨,却比任何台面上的打打杀杀都要凶险。

  在这些人眼中,颐国之内的那些勾心斗角,只怕都不过是过家家的水准。夜雪焕的态度始终友善,却反而显得居高临下,由内而外地散发着浑然天成的优越感。

  始终都是重央内部的游戏,赔上的却是整个颐国。

  他只看到了重央的繁荣奢靡,却不曾看到那光鲜之下的刀光剑影,只不过才踏入一步,就已经快要粉身碎骨。

  真要算起来,从他离开颐国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这世上最残忍之事,莫过于可望而不可即。

第60章 背水(下)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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