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凡众(下)256

  她就像是在两种人格之间自如地切换,夜雪焕和蓝祈倒不觉奇怪,其他人都已经看傻了。夜雪渊盯着她的背影,浅淡的琉璃色眸子里阴云密布,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刘霆所指的是角落里一只大肚广口的彩瓷大花瓶,足足有一人多高,瓶口几乎与玉恬的额头齐平。她一手拉住瓶口,脚尖点在瓶底处,随便一使力,就将这百多斤重的花瓶放倒了下来。

  夜雪焕忍不住低头问蓝祈:“这些影魅都有如此神力?”

  “她是金羽,身上必然养着蛊,自保能力极强。”蓝祈低声回道,“包括她的脸,应该也是由蛊虫所易容,所以看不出破绽来。”

  两人凑得极近,夜雪焕便察觉他呼吸急促,额上渗着一层细细的冷汗,身体都在微微打颤,心下一惊,忙将人拉了过来,一摸额头,果然是滚烫的。

  先是在回城途中吹了一路冷风,方才暗探时又在雪地里冻了半晌,两度受寒,无怪会发烧,也不知蓝祈已经强撑了多久。

  夜雪焕没了应对的心思,刘妃已死,刘霆手上没了人质,随时都能拿下,他不想再拖延了。

  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但也未曾细想,正准备给童玄打手势,却见玉恬从倒放的花瓶口里,拖出了一个人来。

  这种花瓶在宫内是很常见的装饰,所以先前谁都没有留意,没想到刘霆竟能在其中藏了一个人。

  花瓶虽然肚大,但藏人其实有些勉强;只是这瓶中之人瘦骨嶙峋,手脚被缚,嘴里塞着布团,也出不了声,就这么被蜷成一团地塞在里面。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面色惨淡,眼神涣散,被藏在花瓶里时不曾挣扎求援,被拖出来也不做任何抵抗,呆滞得像是已经对外界失去了一切反应能力。

  虽然已经形销骨立、两颊深陷,但看其容貌,分明就是太子妃的长相;除了额上少了两点眉砂,都与玉恬一模一样。

  ——这本该是真正的太子妃的无辜女子,就这样被刘霆囚禁了五年之久。看她的模样,似乎都已经精神失常了。

  “……你不是郁斐华。”夜雪渊看了看地上那个真正的郁斐华,森冷的目光直直刺向玉恬,“你是谁?”

  玉恬也强硬了些,既哀怨又委屈、甚至是略带赌气地回道:“我是你的妻。”

  蓝祈看得直觉头疼,身上也一阵一阵地发冷,有些支撑不住,半倚在夜雪焕身上。

  郁斐华活着自然对玉恬不利,但她其实完全不该害怕。她假扮太子妃五年都无人察觉,中途归宁回乡几次,连娘家人都分辨不出,说明她对郁斐华本人了解至深,早就可以以假乱真了。就算刘霆把真正的郁斐华拉到她面前,她也完全可以反咬刘霆污蔑诽谤;以她堂堂金羽的魅术,只怕还是信她的人更多。

  然而她却半推半就、顺水推舟地把自己的真面目展现了出来,而且还是当着夜雪渊的面。

  若蓝祈还是当年那个金睛,必然会觉得玉恬此举愚不可及;然而时至今日,他却似乎能明白她的想法。

  ——没有人愿意让自己心仪之人看到自己丑陋的一面,但在某些时刻,却又会执拗地想要试探和确认对方对自己的包容程度。

  五年来都与同一个人朝夕相对,可那人眼里看到的却是另一个人,口中喊的是另一个人的名字,任谁都会不满不耐,想要他看到真正的自己,又害怕他会不能接受。

  这种矛盾的心态,蓝祈很能理解;但他同时也很清楚,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夜雪焕一样,包容他所有卑鄙自私、阴暗丑陋的一面。

  ——这个本该最没有真心的金羽,竟是动了真心了。

  然而下一刻,他就觉得自己从各个层面上都低估了玉恬。

  玉恬从后腰处摸出一把三寸来长的小刀,一刀扎进了郁斐华的心脏。

  郁斐华那呆滞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瞬的惊恐,轻微地抽搐了几下,很快就彻底没了动静,双目阖起,脑袋歪到了一边。

  对于这个无辜女子而言,倒也算是解脱了。

  但玉恬对她的处置却还没有结束。她摸出了第二把小刀,一刀一刀地把郁斐华的脸划花,直到划得整张脸都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再也无人认得出来才算作罢。

  她没有拔出插在郁斐华心口的小刀,在脸上下刀时动作也很轻缓,只有袖口上溅了些血污。她脱下自己沾血的外袍盖住郁斐华的尸身,那种杏黄色据说是郁斐华自小就最爱的颜色,但玉恬并不喜欢。

  从今往后,她也可以不必喜欢了。

  “我是不是郁斐华又有何打紧呢?”

  玉恬站起身来,微笑着望向夜雪渊,“你三媒六聘、十里红妆娶进门的是我,与你拜过天地、入过洞房的是我,这五年里帮扶你、支持你的也都是我。”

  她指了指地上的郁斐华,“这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女人,我才是你的妻,不是吗?”

  夜雪渊不置可否,依旧冷冷地看着她,像是在揣度她真正的用意。

  夜雪焕彻底没了耐心,懒得再看这场夫妻纠葛,一手揽着蓝祈的肩膀,另一手在身后给童玄打手势。

  童玄也不知是不是被这接二连三的诡异局面震慑住了,夜雪焕的手势打到第三遍,他才总算看到,顿感万分羞愧,忙振臂高呼,带头斩杀了几个东宸卫的叛军侍卫。其他玄蜂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拔剑杀敌,个个奋勇,生怕主子事后怪罪。

  叛军无甚抵抗之力,玄蜂很快控制了场面,一个不留地统统斩杀,又救下了受困的几名老太医,送到殿外。全重央皆知夜雪焕的行事风格,几名老太医在里面被迫看了许多不该看的、听了许多不该听的,出去之后或装晕或装傻,嘴都闭得死紧。

  清场过程之中,夜雪渊和玉恬都没动,在杀声之中两相对视。刘霆也好像看不到这遍地狼藉,疯狂大笑道:“看到了吧泉幽!这就是你的枕边人!”

  夜雪渊这才扭过头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刘霆自知落败,仍不死心,指着蓝祈喊道:“你杀了这个齐家的贱种,我告诉你这女人所有的事!”

  玉恬嗤笑一声,刚欲开口,夜雪渊却真的向那边走了过去。

  刘霆狞笑不止,夜雪焕和玉恬都变了脸色。

  刘家一倒,夜雪渊能倚仗的就只剩下了夜雪焕,玉恬深知这个道理,所以绝不能让他在这个节骨眼上与夜雪焕结下死梁子,当即就要上前阻拦。

  夜雪焕抱着蓝祈后退两步,沉声喝道:“皇兄!”

  他并不认为夜雪渊对蓝祈有恶意,但他今日所受刺激太大,此时看起来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很难预料会如何行事。

  夜雪渊却根本不理他,径直走到他面前,把倒插在地上的沧星拔了出来,又转头朝向刘霆,一步一步地逼近过去。

  夜雪焕和玉恬同时松了口气,刘霆的脸则扭曲了起来。

  “……可有遗言?”

  沧星枪尖指在了刘霆眼前,枪芒一如夜雪渊此时的眼色,锋锐而寂冷。

  刘霆咧开嘴角,笑得极其狂妄,可眼底深处却又划过一抹几不可察的无奈,甚至还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解脱。

  蓝祈说是他的野心害了刘贤,他觉得很不公。

  ——刘家从来都不是他一个人的刘家,这所谓的野心也从来都不是他一个人的野心。

  当年刘家还是凤氏的朝臣时,夜雪氏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北地小藩王;起事之初虽然势头威猛,但情报不足,后继无力,是刘家为其填补了这方面的欠缺。身为朝臣,为起义的乱军提供情报和资源,一举一动都有诛族之险,刘家也为此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做了许多不能见人的龌龊事,在几场关键战役中提供了足以影响胜负的帮助,终于将夜雪氏送上了顶峰。

  然而等到天下既定、论功欣赏之时,刘家却与普通降臣一般无二,丝毫没能得到应有的回报。

  这普天之下的所有人都不过是凡人,即便是问鼎天下、成了至尊也不例外。夜雪氏的先祖成就了无上荣光,便只想世人看到自己神勇英明的一面,那些暗地里里的勾当永远都不能为人所知,尤其是曾经与凤氏朝臣勾结、背后捅凤氏刀子这种听起来就很下作很不光明磊落的行为。

  ——夜雪氏立誓要世代守护这河山,首先要守住的,便是自己光辉无瑕的美名。

  刘家很清楚夜雪氏是想过河拆桥,所以下央叛变自立时,立刻就跟着南下,兜兜转转一圈,重又回到重央的朝堂上,却已然手握整个南境,权势滔天,也最终成了夜雪氏的眼中钉肉中刺,甚至不惜让最为信任的白氏永世封王,驻守落霞关。

  这种矛盾已经不可调和,到了这一代,夜雪焕他们都根深蒂固地以为是刘家野心蓬勃,妄图谋权篡位,根本不知这其中的纠葛究竟源于何处;但刘霆却很清楚,这两者只能存其一,刘家若不能取而代之,就只能死于其手。

  所谓的野心,不过都是求生欲罢了。

  刘霆看了一眼死去多时的刘妃,心里泛起了尖锐的疼痛。

  他何尝不心疼自己的骨肉,然而和整个刘家比起来,她实在太过渺小卑微,她所能做的也太过微不足道。她也不过只是个平凡的女人,嫁入皇家,眼中就只有丈夫;生下皇子,眼中就只有儿子,满以为自己母家还光鲜亮丽,无暇理会刘家究竟是何处境。

  那枚小小的虎符所毁去的,何止是刘贤一人,更是刘霆耗费了半生心血,为刘家铺下的一条秘密后路。

  他这一生的筹谋,竟都毁在了女人手上——一个楚缃绮,一个玉无霜,还有一个玉恬。

  他也只是个凡人,身上压着刘家百余年来一代代传下的重担,所以他不能让刘家在他的手上终结,他承担不起这份罪责。

  他必须还要再拼最后一把,如此到了黄泉之下,他还可以理直气壮地面对列祖列宗——他刘霆败了,但刘家还没有亡。

  沧星的枪尖带着无尽的杀意刺入了他的胸口,然而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也不过只持续了很短的一瞬间而已。

第67章 凡众(下)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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