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山河(中)497

  很奇怪地,他曾经对楚后有那么深的执念,可自从在小山谷里割断长发、扔了扳指之后,那些执念似乎就迅速地飘散不见,甚至连记忆里楚后的面庞都开始逐渐模糊,也不再因为她所留下的种种痕迹而情绪起伏。

  或许是未知的权谋算计终将揭开,或许是她加诸在蓝祈身上的使命终于了结,又或许是他把愤恨都转移到了夜雪权身上;但无论如何,在这一次死里逃生之后,那道名为“楚缃绮”的阴影再也不能成为他的桎梏。

  几人绕到迎凤台背后,从暗门进入内部机关阵枢之中。

  迎凤台内部的机关原理其实并不复杂,以木制轮盘和空心竹筒相连的水道组成,密布于四面内壁之上,再汇聚到底部的出水口。整套机制一目了然,与皇陵之中的各种精妙设计不可同日而语,夜雪焕也没兴趣钻研。

  室内昏暗,魏俨点了火把,夜雪权自是用不上,但他明显对室内地形十分熟悉,算着步数走到正中央,屈膝慢慢往下蹲。

  魏俨给夜雪焕递了一支火把,又赶忙上去搀扶,一手将火把举远,另一手十分自然地揽住了他的后腰,既怕他摔着,又怕他被火把烫着,呵护得小心翼翼。

  夜雪焕在后方冷眼看着,连嘲讽都懒得再给一句。

  他想起当初在云水关时,还让魏俨要多照顾夜雪权,结果他还真是照顾得好,看这架势,恨不得都要照顾到床上去了。

  假惺惺地说什么“单相思”、“不能强求”,到头来却居然早就暗通款曲。这两人进展到何种程度,夜雪焕这种身经百战的自然一眼就看得出来;也不知究竟是何时开始的,但真要回溯起来,怕是庆化宫变那时就已经有了苗头。

  真亏得他们面上还要道貌岸然地强调只是君臣之礼,当真虚伪。

  一个有话从不直说,一个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两人也当真绝配。

  两人脑袋挨着脑袋地蹲在地上,夜雪焕半步也不想靠近,垂眼看着地面。

  他们脚下是一块巨大的圆形浮雕,图案是一只熟睡的凤凰,闭目抱翅,安详宁和。虽说光线昏暗,看不清全貌,但仅从局部也能看出其精雕细琢之处,翅羽和尾翎根根分明,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夜雪权伸手在浮雕上摸索,魏俨制止了他:“我来。”

  “无妨。”夜雪权笑了笑,“我想自己开。”

  魏俨闻言便不再坚持,由得他自己摸到凤颈位置,再摸到喙上,手指抵住喙尖,慢慢上推。

  他近日定然已经开过这处机关,机枢连接处并无涩感,纵然手劲不大,也推得十分顺畅。浮雕被一点点推成昂首的姿态,四面墙壁上随之传来机括的咔咔声响,一时却分辨不出变化在何处。

  魏俨扶着他站起来,执起他的手,将火把递上去,等他抓牢了才松开,低声道:“我上去就行了,你等我一会儿。”

  夜雪权欣然点头,魏俨又转头朝向夜雪焕,“此处的机关还需要从台上注水才能触发,你……”

  他似乎并不想与夜雪焕独处,更不想让夜雪焕与夜雪权独处,此时也不知该让他留下还是让他与自己一同去开启机关。

  夜雪焕冷冷道:“魏将军与其有空担心我弑君,不如快去快回,免得浪费时间。”

  夜雪权也温声道:“容采不会伤我的,你去吧。”

  魏俨轻叹了口气,低头越过夜雪焕,快步离开。

  “方才只是将水道改向,水流会驱动地上的暗门,而不动外壁的浮雕。”夜雪权解释道,“迎凤台高陡,颜吾的腿脚毕竟没那么灵便。”

  “陛下无需特意解释。”夜雪焕皮笑肉不笑道,“这迎凤台中竟有如此机关,千年来都无人知晓,陛下却分享给了魏将军,足可见君恩浩荡;魏将军这般不分昼夜陪伴陛下左右,也不过是职责所在,臣明白的。”

  夜雪权听他始终阴阳怪气,知他心中有怨,只得叹道:“皇陵之事,我自会给你个交代,但眼下实说不清楚。你也不必迁怒魏俨,待你看过这皇城之下真正的秘密,就会明白我与他的选择。”

  “那就先不说皇陵之事。”夜雪焕漠然道,“暖闻之事,秀人之事,还有大皇兄之事,你件件都欠我交代。”

  夜雪权道:“暖闻为替大皇兄夫妇拖延时间,自愿入刑部水牢,我不过顺水推舟,给大皇兄足够的时间脱逃。在这件事上,我不认为我有错。”

  “那雅母后呢?”夜雪焕怒意渐起,“她弥留之际,你却不让暖闻见她最后一面,这也没有错?”

  “是雅母后自己不愿见暖闻。”夜雪权淡淡道,“她说若是见了,暖闻便断不了对她的牵挂,便无法真正离开皇城。”

  “她对我最后的请求……是放暖闻自由。”

  夜雪焕不认为夜雪权在胡编乱造,以南宫雅瑜的性子,留下这样的遗言也完全不奇怪;但也正因如此,他心中才越发堵得厉害。

  “所以你削他皇籍、除他皇姓,就是给他自由?”夜雪焕哂笑,“暖闻是不是还应该谢谢你?”

  “他只有彻底恨上这座皇城,彻底对这里心灰意冷,才算真正离开。所以他必须恨我,恨到无论我发生何事,他都不会在意、不会回来。”

  “他没了皇籍,便何事都做得,何处都去得。我何尝不希望他能一世无忧,但我能给他的自由,也就仅此而已了。”

  说出这番话时,夜雪权脸上一片平静,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件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而不是如何算计亲弟弟恨上自己的全过程。

  夜雪焕甚至说不清心中是惊是怒还是痛,分明觉得他是在一厢情愿、强词夺理,偏偏又无从反驳,声音里都带上了止不住的颤抖,“那秀人呢?你又何必非要唆使他弑父杀兄,要他毁了公府?”

  “这你就当真冤枉我了。”夜雪权脸上越发淡然,“是秀人主动找的我,关于南宫家的全盘计划都是他自己的主意。他甚至是真的存了死志,只是来求我保全一个南宫显。”

  夜雪焕这下是真的怒了,咬牙切齿道:“他会来找你,还不是看你给蓝儿送了那条穗子,连蓝儿都忌惮你、不敢告知于我,才觉得你有能力帮他控制南宫家,能帮他保全南宫显!”

  “你明知蓝儿的性子,明知他有多看重母后给的使命,明知他收到信物后一定不会告诉我,你才这般有恃无恐!”

  “你敢说你扣押暖闻,不是为了迫使莫染向你妥协?你敢说你放走大皇兄夫妇,不是为了彻查月葭?你敢说你联手秀人和长凌,不是为了你自己能顺利登位?”

  “你何必找那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这桩桩件件,最终的既得利者都是你,何必说得好像多无可奈何一般?”

  “我又有何义务非要做个善人,无条件地成全所有人?”

  夜雪权的声音终于也冷了下来,“母后要我成全你,雅母后要我放暖闻自由,长凌求我保全长越,秀人求我保全南宫显……这桩桩件件,我岂有辜负过谁?可谁又能来成全我?”

  “你若当真有争位之意,我岂会不帮你!”夜雪焕忍无可忍地低吼起来,微哑的嗓音在空旷的暗室内嗡嗡回响,“何必……何必非要走到这一步?!”

  “生在皇族,成王败寇,想必大皇兄也不会怨你,我无话可说。”夜雪焕深吸一口气,稳住了某些快要爆发的情绪,“长凌和秀人有求于你,自愿叛出家族、为你效命,我也无话可说。可魏俨呢?”

  他看向夜雪权,锐利的目光几乎要化为利箭,一支支钉入这个目不视物的瞎子心底深处,“你明知魏俨对你是什么心思,明知他愿意为你刀山火海不求回报,还要与他这般暧昧不清若即若离,嘴上还说什么君臣之义,你自己不觉得恶心吗?”

  “你又岂知我并非真心?”

  夜雪权猛然转头,涣散无神的瞳孔里映着两团火光,一瞬间竟有如是在瞪视一般。

  夜雪焕悚然一惊,不禁反思起自己是否太过咄咄逼人,可转念又恼怒于自己这近乎本能的心软,狠下心肠道:“你的真心在哪里,我是真的看不透。”

  “我又岂敢让人看透呢。”夜雪权勾了勾嘴角,笑意之中尽是苦涩,“我当然知晓他的心意,可那又如何?昔年我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皇子,他尚且顾虑重重,不敢明着表露,何况如今我坐了皇位?”

  “你想要我如何?昭告全天下我喜欢他?还是在这迎凤台上给他添一颗平海产的蓝珊瑚?然后让天下人耻笑他这个金吾卫总领是在床上伺候来的?”

  “容采,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无所畏惧,更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蓝祈一样,除了你便了无牵挂。不是只有相爱才能在一起,更不是只要相爱就能在一起。这天下间本就没有多少有情人能终成眷属,只不过你和蓝祈是幸运的那一类罢了。”

  “你可以说他优柔寡断,也可以说我情利掺杂,我都不反驳。但我与魏俨之间……至少现如今,只能是君臣之义。”

  “……”

  夜雪焕张了张嘴,一时竟没能发出声音来。

  他从未见过夜雪权情绪失控的模样,并不如何激烈,但那股悲凉却反而更加深沉和真切,平白要让人鼻子发酸。

  他不曾想到——或者说是无法相信,夜雪权那块不能碰的逆鳞,竟会是“魏俨”二字。

  沉默之中,四面墙壁的竹管中蓦地传来水流的闷响,却并未触发外壁上的机关,而是继续哗哗地流淌而下。听声音倒似是流向了他们脚下,但水道很可能埋在铺地的石板之下,是以地面上并无水迹。

  水声在中央的圆形浮雕处汇聚,片刻之后,凤首上那只微阖的眼睛忽然睁开,拢起的翅膀在隆隆的机括声中缓缓向两边舒展,最终变为昂首高飞的姿态,露出了翅膀之下掩藏着的、不知通往何方的漆黑暗道。

第129章 山河(中)4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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