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沉思与愤怒57

  傅燕云喝了两口甜豆浆后,拿起手帕,擦了擦嘴。

  起身绕到了傅西凉身后,他摸了摸对方那汗津津的短发。他是几岁来到傅家的?是四岁多,不到五岁的时候。他的记忆中还留存着一些极久远的碎片,仿佛是有人曾经笑着逗他,说他是个“小机灵鬼”。

  有人逗着哄着的时候,他都已经是个小机灵鬼,一朝成了孤儿,来到了个全然陌生的家庭里,他更是要火速的成长,仿佛在一瞬间就什么都懂了,什么都看清了。

  那个时候的他,在这新天新地之中,急欲给自己抓一个亲人。大人们不会受他的抓,能被他那两只小手抓住的,就只有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动辄还要窝进奶妈子怀里吃奶的西凉弟弟。

  他爱这个弟弟,总是抱着他,守着他,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傅老爷子问他和傅西凉喜欢什么,意思是要给两个孩子买些礼物、乐呵乐呵。傅西凉噙着手指头,呆头呆脑的回答不出,而他突发奇想,捧着傅西凉的脑袋吻了一下,说“我最喜欢弟弟”。

  周围的大人们都笑了起来,都是很高兴的样子。

  他由此得出了一个结论:想要在这个家庭里受欢迎的活下去,不喜欢弟弟是不行的,一定要喜欢。

  其实他一直很喜欢傅西凉,可是“自己想喜欢”与“一定要喜欢”两者似乎是一对对头、无法共存——你让我“一定要喜欢”,那我还就偏偏不喜欢了;可若说我已经不喜欢了,心里却又时不时的还喜欢。

  这一对无可调和的矛盾,已经让他够别扭;而傅西凉平日所受的那些偏爱,让他看着也很眼红。理智上,他知道亲爹亲娘偏爱亲儿子,乃是天经地义之事,没有比这更合理的了,但是……

  但是,西凉得到的爱也实在是太多了。

  所以,他总是忍不住要捉弄他一下、欺负他一下,傅家全体都当傅西凉是个孩子,傅西凉都长得人高马大了,还是个孩子;他一方面对此不以为然,另一方面未能免俗,也总以为傅西凉还小——还小,所以丢人现眼是没什么的,光着屁股跑一圈也是无所谓的,小孩子的面子当然不值钱,小孩子的愤怒也只是个笑话。况且他对他一直只是闹着玩,他心里始终知道自己对这个弟弟有多亲——弟弟这样高了,热得满头汗,他也照样吻得下去。

  他没想到西凉恨他恨得这么认真。

  在过去的一年零九个月里,西凉竟然当真没有想念过他,这也是他没想到的。

  右手搭上傅西凉的肩膀,他沉吟着说道:“别那么轻易的下结论,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是个实心眼。花言巧语的坏人多着呢——”

  傅西凉忽然转过身来,用筷子尾巴向上指了他。

  他一怔:“嗯?”

  傅西凉直视着他的眼睛,正色说道:“就是你。”

  然后转回身去,他埋头继续吃面。

  傅燕云反应过来:“我不是已经改了?”

  “你还好意思说别人,你自己就是花言巧语。我一生气,你就挑好听的说,等我不生气了,你又惹我。”

  “改,”傅燕云顺手捏了捏他的肩膀:“我还有什么毛病?你说出来,我全改。”

  “我现在想不起来,想起来了再说。”

  “好,慢慢想,想到了就告诉我。但对于葛秀夫这个人,你一定要留些戒心。那是个专门惹是生非的主儿,唯恐天下不乱。就算他对你没存坏心,你和他走得近了,也容易受他的牵连。”

  傅西凉推开面前的空碗,转过身来:“那你为什么还要和他交朋友?”

  傅燕云低头看着他,笑了:“因为我花言巧语,也是个坏人。”

  傅西凉心想你还好意思说?

  不过他现在吃饱喝足,困劲上来了,实在是无力再和傅燕云纠缠。起身走去卧室,他从柜子里拿出一条短裤,然后晃晃荡荡的进了卫生间,半闭着眼睛冲了个凉。

  最后湿漉漉的走出来,他进了卧室,见傅燕云坐在床旁,便道:“我要睡了,你不走吗?”

  “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傅西凉躺了下去,感觉此情此景有点像小时候——大夏天的,自己睡在凉席上半梦半醒,燕云在一旁坐着,或者是在读书,或者是在摆弄着什么。

  燕云没有他那么多的觉,不像他似的,总也睡不够。

  他感觉此情此景有点美好,即便闭了眼睛,视野里依然闪过了旧日暖黄的阳光。

  不过让他重回旧日、重做幼童,那他却也不愿意。那时候他一点力量也没有,一点办法也没有,时常被燕云耍得团团转、气得哇哇哭。不像现在,现在他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职业,还有了自己的钱。

  还有,燕云也知错了。

  想到这里,他很满意的入了梦乡,梦乡空荡荡,没有一个梦。

  *

  *

  傅燕云在傅西凉身旁坐了一阵子,读完了一张自带的报纸,然后才离去。

  二霞进入卧室看了看,见傅西凉睡得很沉,便轻轻关门退了出去,顺便带走了傅燕云留下的那张报纸——那是今天最新的一期长舌日报,二霞幼时读过几年书,看看通俗的报纸新闻是不成问题。这些天来,因为楼上就是长舌日报社,她暗暗好奇,偶尔便也买张长舌日报来读一读,结果发现此报确实是富有魔力,一天不读就想,读完之后又有点犯恶心,好像整个灵魂都被报上的文字玷污了。所以二霞只要是早上买了报纸回来,中午必定将其撕成几片,用来引火点炉子,务求在天黑之前将其烧光,免得它夜里作祟。

  此刻在个阴凉地方坐了,她打开这份报纸,先是欣欣然,因为报纸是白来的,省了她三个铜板;后是渐渐皱了眉头撇了嘴,因为读到某地有妇女被一条色胆包天的蟒蛇卷了走,三个月后该妇女逃回家中,生了一窝活蛇。文章细细描述了妇女从遇蛇到生蛇的过程,好像一直拿着纸笔在一边旁观似的。

  读完了这一篇故事,二霞感觉有点不可忍受,于是翻过来换了一版,这一版上印的倒都是人间之事,可惜又全是丑事,似乎是有两方在这报纸上打笔墨官司,已经打到了污言秽语的程度。二霞读了一段,头昏脑涨的放下报纸,有种失贞之感。抬头看看天光,刚到中午时分,傅西凉还在睡,所以中午不用做饭,自己对付一口就成。

  这时,院门被人敲响了,敲得轻轻的,响两声,停一停。二霞答应着跑过来开了门,还以为是燕云先生,结果一开门,她傻了眼:“哟,你是……楼上的费先生。”

  费文青穿着笔挺的长衫,太阳大,心里热,烧得他面如重枣:“二霞小姐,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二霞这几天确实是没看见他:“我、我挺好的。”

  “那么,明天就是礼拜天了,你……你能放一天假、和我一起到公园里去吗?”

  二霞吃了一惊:“我已经把礼物退回去了呀?是我们傅先生送上楼去的——你没有收到?”

  费文青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了那只惨遭葛老太太蹂躏的礼盒。他当时就感觉那礼盒十分眼熟,当时就有了不妙的预感。

  “我没有收到。”他回答。

  二霞短暂的慌了一小会儿,现在已经想出了对策:“费先生,实在是对不住,一定是我们傅先生那天办事没办完,被葛老太太一闹,就把后文忘了。请你原谅我,你的礼物我不能要,我也不能和你去逛公园,等会儿我就去按照原样再买一份,回来还给你。”

  不妙的预感化为现实,费文青连连摆手:“不不不,不要这样,不用你赔,那只不过是一点小东西,没就没了,你不要和我客气。”

  他一边听着自己慷慨的推辞,一边有些恍惚之感,仿佛灵魂已经出窍,正在一旁看着自己机械的向她摆手、说话。

  他见自己的行为还是体面的,来的时候很客气,走的时候也很客气,一点也没有气急败坏的样子。走着走着,他在路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也不嫌烫屁股。灵魂这时回了体内,他抬手摸了摸脸,脸滚烫的,手却很凉。

  他现在心里空落落的,欲哭无泪,无泪了好,要不然弄得涕泪横流的,等会儿回了办公室,让人看见了也不像话。爱情这个东西,说起来是虚无缥缈的,可一碰上去就是杀人不见血,他这辈子都没尝过这种难过劲儿——难过得他虚弱疲惫、头都抬不起来了。

  幸而,他心中还立着一根更沉稳、更结实的支柱,能够支撑着他不倒下去,这根支柱便是他那丰厚的月薪。一想到自己虽然没有摘下那朵爱情之花,但璀璨的金钱之花依然怒放着,而且自己在求爱之路上只损失了一个礼盒和一束鲜花,存折上的老本儿未受丝毫撼动,他便神魂归位,觉得人生还没有糟到底。

  做了个深呼吸,他站起来,继续往日报社走,走了没几步,迎面来了个蹦蹦跳跳的小子,正是那个丁雨虹。丁雨虹用网兜拎着两个西瓜,似乎是认识他,迎面冲着他点头一乐,然后继续蹦跳着走了,方向正是那两扇黑漆院门。

  他回头看了丁雨虹一眼,心里想:“贱人。”

  这两个字不是骂二霞,是骂丁雨虹。二霞天天活在他的眼皮底下,他确定她是个好样的,全是这个汽车夫坏。这小子一个月能挣几个钱,就敢这么西装皮鞋的打扮?还不是要扮个风流潇洒的样子,去勾引人家大姑娘?这样的货色,教育好了是条公狐狸精,稍一堕落,就是个诱骗妇女的拆白党!

  想到这里,费文青加快了脚步,决定趁着午休的时间,回去写篇稿子,编个汽车夫勾搭良家妇女引发血案的故事。他是只负责翻译外国报纸的,这样的稿子不归他写,但他写出来了,主编若肯使用,也会额外给他一笔稿费。

  “反正已经是失败了!”费文青想:“不如设法从这失败中再赚一点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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