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惧内

  陆芙蕖心中一沉,只以为赵国公会借机奚落自己,当着阿梨与俞泓的面给她难堪。哪想他面上一派温煦,打了一巴掌,却又给出一个甜枣,竟破例邀了诸人进入演武场。

  “陆大人曾是风度翩翩的探花郎,而今屈居在此,委不委屈?”

  陆甫一怔,见赵国公竟主动提及当年之事,心潮涌动,一时竟热泪盈眶: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老夫当年初拜相,便逢着藩镇割据,南涝北旱,叛乱蜂起。

  既要赈灾,又要平叛,北部各镇战事连连,哪一样都要钱。国库里没银子,每个人见着我却都找我诉苦要钱。不得已才将主意打到盐政之上,推行了榷盐令。”

  他因榷盐令而贬官至此,赵国公李贽当年也曾言辞激烈反对过榷盐令,陆甫与他谈起旧事,便绕不过这一项:“当年仅仅是抄一个韦家,便得了上百万两白银,足够全军三月的靡费……”

  阿梨乍然闻听此言,如遭雷击,心里头只觉又落入当日的洪流之中,只是这一回,却无人在旁回护着她,任由滚滚的浊流将她淹没覆顶。

  “临州盐卤丰盛,每年产出颇丰,府衙每年仅仅盐利一项,多达三十余万两。”

  “可恨劫匪猖狂,残|杀押运的官差,劫了两年的盐税……”

  从陆郡守与俞別驾的三言两语中,阿梨这才知晓了神策军此番入临州的原由。

  这个数额不仅令阿梨震慑,就连赵国公闻听此言,也抬首侧目,正眼瞧了瞧这位郁郁不得志的陆郡守。

  大盛朝最富庶的州府,一年取的税赋也不过如此罢了。谁能料得到,临州贫弱,十室七贫,盐税竟丰厚至此,是只取之不竭,会生金蛋的老母鸡。

  李贽看一眼阿梨,她面上神色一派平静,丝毫瞧不出怨愤的端倪来。此事已过去多年,便是韦长生的父母与姐姐也从不敢追究当年之事。而阿梨那时年纪尚幼,性子又柔善……

  他叹了一口气,拽着阿梨的手往校场边的射靶处,温声问她:“以前学过射箭吗?”

  阿梨没有理他,紧抿着唇角,捉起案上一张三石的硬弓来。

  “这是硬弓,寻常男子尚且拉不开……”他转头想给她换张初学时使用的小弓,哪知阿梨却已稳稳拉开那张弓。

  他面有讶色,却见阿梨面色平淡道:“总不至于比一缸酱还重。”

  夏末的风拂动她鬓角柔软的绒发,眼前的女子瞧上去仍是那张匀亭精致又带点利落飒飒的模样,可那平淡却拒人千里的态度,却令李贽兀地觉得她离得自己愈来愈远。

  他隐约猜到阿梨是介怀这榷盐令害得她家破人亡的,他想出言宽慰她两句,李宴却带着陆甫等人旋即走到二人身侧。

  瞧见阿梨竟然拉开一柄重弓,他眉角亦是一挑,添了两分兴致,行至阿梨身后,抱臂看着她学箭。

  “胳膊收一收,肩膀压下一点,背……”李贽轻声指点着她,略微纠正一番她的姿势,话音落处,只听“嗡”地一声,弓弦响处,阿梨手中的箭羽疾射而出。

  稍微失了点准头,但初次射箭,能中七环,成绩相当不俗。

  赵国公啪啪拍了两下手掌,赞赏道:“我在长安,常听临州出悍匪、出猛将。韦娘子一介妇孺,竟能有此臂力,想必临州男儿更胜一筹。此次剿匪……必定凶险更胜往昔。”

  阿梨表现不俗,陆甫也觉与有荣焉。

  他今日虽主动提及了榷盐令和韦长生,可那早已是在记忆角落尘封多年的人。而阿梨在采选中,父母那一栏并未填写姓名,只写了“亡故”二字。

  采选之后,诸事烦杂,阿梨被卖至宋家,他去赴宴,出手救了她。陆甫自以为这是再造之恩,而阿梨秉性纯善,逆来顺受,叫他从未生出警惕之心。也未想起来去核验她的身份,更未想过阿梨有朝一日竟会生出反骨,养出这么一个心腹大患在身边。

  “赵国公此言差矣。下官在临州多年,此地风俗却是大异于中原。临州女子多莽撞凶悍,田间地头浑当男儿使,家里家外也多女子当家,丝毫不逊男儿。”陆甫笑着捻须,与赵国公介绍临州乖于常理之处。

  他说话的语气有几分引人入胜,见赵国公听得有趣,这些日子以来绷在心头的一根弦终于松动许多。

  陆大人与赵国公相谈甚欢,俞別驾自然也不甘做陪衬的壁花,哈哈大笑道:“正如陆大人所言,下官家中便是夫人当家,我时常惧内。一众儿女,也是长女荟萃家中灵秀之气,倒衬得几个小子拙劣不堪。”

  听闻他惧内,随行的几位将士俱都觉得好笑,连赵国公面上都难得展露笑颜。一时气氛融洽和乐,陆甫便对陆芙蕖使了个眼色。

  “听闻赵国公有百步穿杨的神技,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您也为几个后辈示范一下,教教他们的射技?”俞別驾不失时机,趁机提议。

  几人在旁边“联络感情”,插科打诨言笑之际,那头阿梨早在李贽的指点下,又连发数箭。虽动作尚且不十分娴熟,但得益于不弱的臂力和沉稳的瞄准,她一箭射得比一箭准。后头射出之箭未曾出过八环。

  见阿梨射得如此轻松,陆芙蕖只以为自己做来也当易如反掌。她阿爹与俞別驾已经将路子铺好,只等她与俞泓开弓,擎等着赵国公开金口,像李司户教阿梨那样,手指抬一抬肘弯,压一压肩头,正一正腰肢,感情的火花也就擦出来了。

  因了陆甫与俞別驾“临州女子多彪悍”的铺垫,李宴信以为真。他初来乍到,无意为这些微末小事与临州的父母官生龃龉。因此也未令人换弓,只以下巴示意,让两女执弓摆好姿势,拉开弓弦。

  陆芙蕖向来看不上阿梨。见阿梨的箭术有模有样,心中自然并不将这门技艺当回事。阿梨能做得到的,她必也能手到擒来,轻而易举。

  只是,当她依言拉开那柄弓,却瞬间明白事情与她所想,似乎很不一样。

  虽则她手指上戴了皮护具,但三根指头痛得似要被勒断,那弓弦却只撑开一个极小的弧度,手上的箭却不慎飞了出去,才射了不足十步的距离,一头扎进了泥地里。陆芙蕖有些傻眼,也有些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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