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跳板

  但是,这群新兵,本就是从上千人中挑选出来,虽然吃了家境贫寒,没能念书习字的苦,其他方面却并不比旁人逊色许多。甚而身体条件相对更出色。

  次日清晨,阿梨入营之时,遇着一个老丈赶着一大一小两头牛从校场外经过。初生牛犊不畏虎,那小牛紧跟在母牛身后,但并不妨碍它不时欢快地跑到墙角吃草拉屎。

  因嫌弃牛粪味道臭,一个新兵脚欠,踹了小牛屁股一脚,哪想惹怒了暴躁的母牛,转身就俯下牛头,撅着尖锐的两只牛角就冲上来抵他。

  那老汉拽着绳子却没拉住,心有余而力不足地看着自家的母牛追着那新兵脚跟后头,吓得那人一叠声嚎叫着往营门口冲。

  营地前设了木栅,那新兵翻过木栅,本以为母牛就拦在外头了,哪想见着旁边来往的人,那牛更受惊狂躁,一个劲地冲撞着木栅栏,周围人都吓得远远旁观,不敢去招惹这头护犊子的家伙。

  阿梨看着那母牛一下下撞得栅栏松动摇晃,心头吓得有些胆怯。但因着昨日李贽曾说要让自己做百夫长,临阵遇事自然不敢再缩于人后,便壮着胆子上前,却拿一头发疯狂躁的牛没有章法。

  正犹豫间,一个灰色的身影从她身边冲过去,徒手掰住牛角,将牛头压得死死的。待母牛力气耗尽,再伸手挠着它的额头脸颊,慢慢将狂躁的母牛安抚下来。

  那女子也是新兵营的士兵,与其他晒得黝黑、膀大腰圆的姑娘不一样,她相貌清秀俏丽,笑起来有两个小梨涡,阿梨入营前,她也算得上是营中的一枝花。

  将牛缰绳交到那老丈手中,这番力擒疯牛的壮举立即赢得了一片叫好声。许多人夸这女子有勇有谋,临危不乱,而军营中自然以强者为尊,她能徒手制服躁怒的犍牛,便成了许多人眼中堪夸的女英雄。

  阿梨知道自己该为她高兴,但想到营中有这样藏龙卧虎的人,心头不由忧心忡忡。做一个更出色的自己,或许并不难。但要比所有人出色,也许并不容易。

  早晨的操练之后,教官以阿梨的箭术最出色,又识文断字,任命她为百夫长。众人对她极为陌生,听到这个消息,显得有些淡漠。

  韦梨与别的女子都不一样,她的皮肤白得发亮,好像早春的梨花,莹润剔透。骨架纤细高挑,训练时并不像旁人那样大喊大叫,显得隐忍而沉默。

  她融不进陆芙蕖那样的千金小姐圈子中,却也与这群朴实的姑娘们格格不入。旁的人苦了累了会哭,遇着高兴的事情也会呼朋唤友,高声笑闹,总是与周围的人打成一片。

  可阿梨的情绪一直内敛深藏,几乎不会与旁人宣泄和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

  入郡守府前,她还是一个懂得要讨好人,也会讨好人的性子,和风细雨,不张扬不做作,总能令人心生几分亲近和好感。

  可而今,也许是刺伤陆甫和陆临渊死于变乱中的巨大冲击,她愈发沉静内敛,也丧失了与人主动交好的欲|望和能力。表面上看来,她似乎与从前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实则内心里变得更脆弱而敏感。因为怕受伤害,也怕再伤到人,并不太接纳旁人的亲近,也不愿主动去亲近陌生的人。

  若她能简简单单做一个训练有素的士卒,或许她能做得出类拔萃。但因着李贽,她极力克服着眼下自己心中的困境,努力迈出艰难的一步,去适应这令她有些不适的角色。

  只是没人知道她内心里那些不适和挣扎。旁人只觉得她看上去清清冷冷的,骨子里有些拒人千里的冷淡自矜。

  因而,在教官宣布任命阿梨为百夫长时,底下掌声稀稀落落。可随后,在任命秦嫣为阿梨的副官之时,营中却掌声雷动,欢呼声响成一片。

  秦嫣便是清晨制服疯牛的那女子。这些日子每日操练,早与旁人打成一片,在新兵营中人缘极好。

  李贽散了值,依旧往营中来接阿梨,听见那一片呼声,眉梢眼角皆是明亮的笑意。可看到站在人群中的人并不是阿梨,不由有些意外。

  解散之后,将士们三三两两往住处去。许多人路过李贽身边时都来向他行礼问好,他一一点头致意。一直等到人群散尽,阿梨才慢慢踱步出来,见着他,也不如往日那样,远远地便露出一片欢欣的神色。

  “若我不如旁人出色,是不是……”阿梨心头有些压抑,沉甸甸的。她已经极力做得更好,昨日下午与今日早晨练习下来,射出的箭羽没有落出八环之外的。这在新兵之中,已是非常好的成绩。

  可是旁人似乎并不太喜欢亲近她。她往日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待她,但既要做这个百夫长,一个不受人喜爱和尊重的长官,大抵很难做。

  她内心里觉得有些挫败,对未来也添了一丝忐忑和不自信。

  李贽原见了她的脸色,心头还有些不定。听她此言,方才放下心来,双臂拢过她肩头,手指捏了捏她耳垂,笑道:“傻瓜,难道你技不如人,我就要打一辈子光棍了么?”

  他总能用只言片语就逗得她一扫心中阴霾,开怀浅笑。二人絮语着练习上遇到的困难,李贽悉心指点着她,正专注地说着话,身后忽有人唤了一声:“阿梨。”

  阿梨回首望去,却是秦嫣。

  她几步追上来,大大方方冲李贽行礼问好,而后与二人并肩同行。

  “听说韦娘子的母亲也姓秦?可是府城外秦家村的人?”她挽着阿梨的胳膊,亲昵地问道。

  阿梨顿住脚步,侧目望她一眼。她到营中时日尚短,根本未曾与旁人提及过自己家中旧事。

  秦嫣却嫣然一笑,俏皮道:“你不记得我,我却对你还有印象。我从前曾见你往秦家村外给你阿爹烧纸。”

  韦长生被抄家之后,田产悉数充了公,阿梨的爷奶求着儿媳的娘家讨了一块地,这才将人下了葬。

  只是,韦家从前红火时,认识不认识的三亲六戚都往跟前凑,可死后,为着这一块荒地,两家扯了大半年的皮。最后,原本值一两银子的荒山地,生生敲了人七两银子。

  那之后,韦母总说人情张张薄如纸,姑母更将秦家贬进泥地里。阿梨与韦兴出了孝期,提着节礼走亲戚,因着舅父家中有贵客,家中桌椅不够坐,两个孩子被安排着与下人们坐在一桌。

  那时阿梨懵懂,尚未觉得被慢待,可回了家中被大人盘问,那之后便再不许她兄妹二人登舅父家的门,这门亲戚也就渐渐没了来往联系。

  “我是秦家村的人,你外父与我祖父是亲亲的堂兄弟。”时下注重宗亲之间的关系,是以秦嫣主动提及这层一表三千里的亲缘,以为可以拉近距离。

  阿梨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却不知说什么接续她的话头。

  “你母亲当年是族中有名的美人胚子……也是可惜。”

  临州人人都道阿梨的母亲在韦长生下狱不久,即卷了家中值钱的财物,傍上相好的小白脸私奔。就连阿梨从前也深以为然,每每旁人提起她母亲,她在一旁总愧臊难当。

  阿梨并不愿与秦嫣当着李贽的面议论自己的母亲。但她母亲背了十年不白的骂名,也该是时候替她澄清两句:“有人曾告诉我,我阿娘当年并非卷了钱财与人私奔,而是去求人救我爹爹性命。只是所托非人。”

  秦嫣面上一怔,旋即笑道:“想必是如此。”

  她转而夸赞起阿梨的射技:“我虽有一把子气力,却横不知该往哪处使,准头也不及你。阿姐有什么心得,也好教教我才是。”

  阿梨并不藏私,见她讨教,便说了些自己的心得体会。

  不过秦嫣却似乎对阿梨的心得并无太大的兴趣,转而望一眼李贽落在阿梨肩头的手指:“李大人指尖有厚茧,想必也是箭术高手。您这样的行家,为何不亲自做我们营的教官呢?若是您来教,名师出高徒,想必比徐教官教得好多了!”

  她说着,迎着李贽的视线,嫣然一笑,却又旋即垂下眼眸,嗔道:“我旁的都胜过阿梨一大截,独独箭术没她好。想必李大人私下给姐姐开了小灶!”

  秦嫣是个很善于同人打交道的人。她落落大方又聪明活泼,阿梨虽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敷衍,却并不讨厌她。且因她是自己的副官,她想同秦嫣处好关系。

  但这一声姐姐,却生生令她心头升起一丝恶寒。李贽那样耀眼的男子,走到哪里必然会招惹许多女子的注目。更莫说新兵营的女子。而秦嫣接近她,不过是想以她为跳板,公然接近李贽。

  这些日子与李贽的相处,越了解他,阿梨越为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聪敏才智和深情折服。

  他的字骨鲠而不失清媚遒劲;他的画如诗,或狂放或淡雅,诗又如画隽永清新;他精擅乐律,往往只听过一遍的曲调,却能记得分毫不差,经由他的手弹奏出来,却又带着他自己独特的调调,令旁人望尘莫及。

  阿梨从不见他读书,但他与人交谈,言辞如珪如璋,那些她听不懂的字句,过后她偶然会在书中读到一些,于她来说是深不可测,是此生都难望项背的积蕴。

  更别提生活琐事中,他总比旁人多一份观察和机心……

  这样一个男子,竟然倾心于自己。

  可他的心,在那么多诱惑之下,又能停驻在自己身上多久呢?这一刻,阿梨忽有些不合时宜的患得患失。

  她希望李贽能断然拒绝秦嫣的提议,哪想,下一刻,李贽却朗声笑着,一口应承了午后亲自教授新兵营箭术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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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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