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七景-1047

  以前的季苏缅有多美妙,现在的仲磊就有多恐慌。他怎么都想不通,一年多了,他的乖顺都是表演出来的么?为什么要表演给自己看?他明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还要装作不认识,他到底想要什么?他把自己精心建造的城堡砸的面目全非,而此时,他的心在这些断壁残垣的缝隙中,生长出了幽怨。

  躺在床上的时候,仿佛还能触摸到季苏缅留下来的温度,他喜欢把脚放在自己的大腿中间,说这样暖和,把手伸进睡衣,绕过他贴在后背,说这样抱着心里踏实。他想,季苏缅莫非是个什么妖或者邪的鬼魅,占据了一个可爱的,单纯的躯体,然后贴紧他,侵蚀他,把鬼魅的气息蔓延到整个房子,再从每一个毛孔钻进他的身体——他把情景想得太恶心,以至于自己干呕了一下,才意识到已经漏掉了好几顿饭,他的胃正在自己消化自己。

  仲磊起身准备煮两个鸡蛋,一手拿起鸡蛋另一只手鬼使神差地抄起了碗,咔咔两声磕进碗里,然后愣住,不然就改煎蛋吧,想着煎蛋,却拎起炒锅,接上了水。

  他几乎要被自己逗笑了,想吃两个鸡蛋而已,居然可以做到每一步都是错的,他的手好像有自己的想法,跟他的大脑不在一条战线上。他摇摇头,又把锅里的水倒掉,却一个没拿稳,锅掉在地上,一地的水,锅柄也断了。

  一个厨子,连吃饭的工具都给砸了。

  仲磊拎着一口破锅出现在老方家门口的时候,愣是营造出一种来势汹汹的气质,老方问道:“你这是……拿锅打架了?”

  “把手断了。”他递过去,想到这口锅的来历,又接了一句,“切,还说是什么同款,一点儿都不结实。”

  这口锅的主人给他带来了一场瀑布一般急速奔流的爱情,从远处缓缓而来,却呼啸而去,巨大的落差产生的势能将他砸进水底,无路可逃。

  他问:“还能修么?”

  老方接过来端详了一下锅,又抬头看了看他:“你的心我是修不好的,但这个锅没什么问题。”

  “滚!”

  “铆钉断了,弄下来重新装就好了。”

  仲磊沉默良久,还是开口问了句:“你见过他?”

  “见过,小孩给我送了个肘子,很好吃,比你做的还好。”

  “那你以后找他吧,不用找我了。”

  “那不行,总不能天天吃大肘子吧。钱受得了肠胃都受不了。”

  “……他,说了什么?”

  “失魂落魄,说自己做错了事。”

  “哦。”

  “缓一缓,差不多得了,毕竟还年轻,平时懂事的孩子也总有犯浑的时候。”

  “哎你不懂。”

  老方抬头看了他一眼,微笑着摇摇头,不说话,继续敲铆钉。

  仲磊心说这事儿根本没办法解释也想不通,总不能说自己是因为过去而自卑,不想在爱人面前展示那一段,索性就不谈了。

  他在回去的路上,去了老张家的生煎店,进门喊了一声叔,要吃一份刚出锅的生煎。从前都是早晨挂在门上的,有时候拿得晚,凉了很影响口感,这次他难得坐在店里,实实在在地当一回客人。老张乐呵呵地招呼他,说太忙了等会儿去找你聊,张婶是个实在人,拿出馅儿,给他现包了蟹黄蟹肉馅儿的。

  生煎端上来,老张顺势坐下问他近况,还没聊几句又被叫走,看来生意是真的很好,仲磊也跟着高兴。话说这包子是真的香,用料也实在,蟹黄和蟹肉的比例很高,一口咬下去能看到奔流而出的金黄汤汁,他拿出手机对着咬了一口的包子拍了张照,习惯性地想要分享给那个人,又停下了。

  季苏缅爱吃螃蟹,什么葱姜炒青蟹,咖喱面包蟹,香辣蟹,避风塘炒蟹都做过,更别提中秋之后的清蒸大闸蟹,他都特别喜欢。只有一次,听说买了梭子蟹,他还不太感兴趣,撅着嘴说梭子蟹没什么黄不太好吃啊,仲磊没说什么,做完了递给他尝,小孩欣喜万分,说:“磊哥这个蟹是甜的哎,磊哥这个肉好多又好嫩啊!”

  仲磊做出来的螃蟹,自己嫌麻烦不想吃,他便一个人坐在小餐桌旁边啃很久,吃到心满意足的时候抬头看他,像欧洲教堂壁画上的小天使,圆眼睛,额头饱满,脸颊稍微有点肉,嘴唇闪着美味的光,那个时候的他,背后仿佛能传来管风琴的悠扬乐声,但下一秒,音乐声停,风云突变,天使变成了小恶魔。

  仲磊在这天的下午三点多,没来由地把车开到了骏威楼下,停在他经常停的车位上,门口的保安都认识,点点头就进去了。他也没急着走,熄了火,半靠在椅背上,盯着大厅的门。

  四点刚过,那人就从门里跑了出来,又回过头朝门里的人摆摆手,大概没看到自己,他继续往前跑,仲磊就坐在那儿,透过挡风玻璃,目送他跑向公交站。今天是他去给乔乔上课的日子,往常他都是早晨把教材放在车上,仲磊接上他就去上课,现在不行了,需要自己抱着。那一摞书还是挺有份量的,仲磊曾经无数次帮他提过的手袋,此刻被他反手挂在肩膀上,“就不能找个双肩包么”,仲磊在心里说。

  季苏缅在公交车站坐着,包放在脚边,手臂垂下来,整个人都无精打采的,大概是累了。平时的他一上车就叽叽喳喳给仲磊讲公司趣闻,说谁请他喝咖啡了,谁帮他忙了,吐槽吐槽领导,八卦一下同事,事无巨细地汇报,仲磊的耳边已经清净了很多天,那个话很多的小孩,颓废地等在公交站。

  看着他上了车,仲磊点开手机接单,驶离骏威大厦。

  季苏缅离开之后,仲磊不太想要待在家里,原本周末有一天休息,现在也不休了,早出晚归地在外面跑,或者干脆不回家,睡在机场。起初并没有什么感觉,直到月末公司开会的时候,他的里程数比别人高出一大截,额外得到一笔奖金,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在家无所事事了。

  他在这个周日的上午,又看到了季苏缅,这次是在体育场,他送一位客人去踢足球,把车停在球场旁边,去了趟卫生间,再准备上车开走的时候,看到了篮球场上的他。

  他没上车,倚着车抽烟,看阳光下的篮球场分外热闹,仲磊闭了闭眼睛,眼前这片红色、绿色、蓝色组成的球场,和场上奔跑着五颜六色的人都在阳光下闪耀着彩釉一般的光,让这个尘世过分鲜活。

  季苏缅显然是已经打了好一阵子了,他穿一套黑曼巴球衣,这球衣穿NBA队员身上是动感和力量,穿在他身上就显得有些松垮,像小孩为了炫耀偷穿哥哥的衣服。他露在外面的皮肤被太阳晒得有些红,肌肉线条纤长,不壮实,却也绝不单薄。他在大太阳下打全场,跑得头发湿漉漉的,像只炸毛刺猬,——这是单纯热情的少年模样,仲磊从他身上看到了和从前一样的青春,饱满而透明。

  仲磊曾经劝他多社交,要有自己的生活,要有与他年龄符合的朋友,他总说不要,他有磊哥陪着就够了,但最终都被仲磊推出了门。

  正想着,小孩挤到了篮下,做出盯着球弯腰准备跳起来抢篮板的准备动作,仲磊在心里轻笑,“这身高这体格还跟人抢篮板”,果然,季苏缅腾空跳起,立刻被撞,他坠落时,头发上的水珠似乎能甩出一道弧线,摔得酣畅淋漓。仲磊想,这人确实不够强壮,但他打球自有一套节奏,抑扬顿挫的,像一支舞。

  有人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他原地跳了跳,对那人报以微笑,又跑去防守了。片刻后,有人叫了暂停,他去场边喝水,拎起毛巾擦了一把头发,随即发现了仲磊。

  这种程度的遥遥相望颇有些意味深长,季苏缅怔怔地站着不动,手里拿着水瓶却没送入口,就这么握着,虽说隔着围栏,他们俩的距离并没有很远,仲磊还能清晰的看见他用指甲抠瓶子上的塑料标签,那是他紧张无措时的表现,下意识的,表演不出来的。他在这一刻甚至怀疑季苏缅那天对他的坦白全都在故意说反话,真实的他就是仲磊心里的那个样子。

  很多天没见了,仲磊的名字一直在他脑子里盘旋不去,怎么都擦不掉,而他也不想擦掉。仲磊靠在车门上抽烟的动作他太过熟悉,就算汗水流进眼睛,刺痛着睁不开,这个身影只要瞥一眼,就能断定是他。不敢动,不敢往前走也不舍得后退,季苏缅除了站那儿没有任何动作。

  球场上有人叫他,季苏缅回头应了一声,抹了一把脸,不知道是在擦汗还是擦眼泪。

  一阵揪心,突然冒出来的内疚让仲磊疑惑万分。

  “他真的太厉害了,”仲磊在心里想,“我总有一天,会屈从于这股力量。”

第26章 七景-1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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