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抹泪的尊师119

  但昆五郎听着却有些怀疑:“夸张了些,老阮的机关确实出神入化,但其他的什么……刻个木雕就能活过来?这就夸大了,我看他的木雕手艺也没比民间的木匠好多少。”

  至于他在偃术上的造诣如何,有没有领悟其中真谛,昆五郎其实也不太清楚,只记得那人很少在他们面前谈起偃术,说到什么机关偃甲时,脸上也并没有出现过长仪那种发自内心的喜爱与欢欣,就跟在说自己读过哪些书、学过什么琴器画技差不多,谦虚是真的,态度平淡也是真的。

  不过阮青玄平时就这样,基本没有太明显的感情流露,要么就保持着那副万年不变的笑模样,对谁都是谦谦君子温雅恭良的;要么就索性没有表情,绷着脸不说话,眼神清清冷冷,似乎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在昆五郎的记忆里,阮青玄就只在他面前流露过两次真性情。

  最早那回应该是在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当时剑宗掌门带着他和昆涉前往江南探访故友,应邀在阮府宿留几日。两个半大不大的少年正值好动年纪,哪里闲得住?闲来没事就在人家府里到处转悠,克制着没有做些打鸟揭瓦的出格事,只是溜达溜达赏赏景,不知怎么就溜达到一处僻静的院子附近,瞧见了窝在角落里一边悄悄抹眼泪一边摆弄机关的阮青玄。

  他当时的年纪也不大,瞧着就八九岁的样子,相貌生得挺清秀,唇红齿白的跟女娃娃似的。昆五郎自认是个亲和的大哥哥,就好心跑过去问小妹妹怎么了,结果换来一句带着哭腔的“滚”,半点不客气。

  声音很明显能听出来是男的。

  昆涉见他被扫了面子,就老大不乐意的,他那阵子正是人讨狗嫌、四处挑事的时候,小霸王脾气上来就连他亲爹都按不住,在别人家的地盘上也没收敛多少,开口就刺了阮青玄几句。

  阮青玄闻言终于抬起头,脸上还带着些泪痕,眼眶红红的。昆五郎本来想着打个圆场,但瞧见这小孩眼里一闪而逝的凶狠,还挺好奇他要怎么做,结果阮青玄只是阴恻恻地瞧了昆涉两眼,似乎要仔细记住他的模样,却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倒是他正在鼓捣的那只机关鸟动了动,残破的翅膀扑扇几下,扯着破铜锣似的嗓门,结结巴巴叫道:“不许……不要欺负……主人……”

  两人愣了愣,昆涉还是小孩脾性,这时就来了兴致,蹲下身戳了戳那只机关鸟,嘴巴特别欠,嬉皮笑脸道:“哎,小爷还就欺负了,你能怎么样?”

  说完还故意在阮青玄脸上掐了一把,留下淡淡的红印子,动作快得连昆五郎都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被掐的那小孩的眼神越来越森冷。

  然后就见地上那只机关鸟张开嘴,猝不及防地喷出一团火来,正好都燎在昆涉的鞋上,烫得他整个人顿时弹起来,跳着脚哇哇乱叫。

  阮青玄没忍住,被他滑稽的模样逗得破涕为笑。昆五郎也哭笑不得,赶紧用术法帮他熄了火,正要安慰这小霸王两句,免得他记恨上人家,却见他似乎没把这茬放在心上,挺新奇地打量着机关鸟,还特意保持着距离,远远问道:“你这偃甲挺有意思的么!哎,它的翅膀怎么坏成这样了?”

  那对用竹骨、兽革和羽毛制成的翅膀破损得厉害,中间的竹骨已经碎得不成样子,那层薄薄的兽革也撕开了好几个口子,羽毛稀稀拉拉掉了不少,竟像是被什么东西粗暴地打砸过似的。

  阮青玄擦干净泪痕,平静道:“它在府里乱飞,挡了几位堂兄弟的路,不留神就被撞到地上,做得不够结实,摔坏了。”

  昆涉撇撇嘴,反而替他打抱不平起来了:“哪有摔成这样的?瞧这窟窿,这痕迹,肯定是你那几个堂兄弟故意弄坏的……你窝在这里偷偷哭,就是因为他们?男子汉大丈夫的,光掉金豆子有什么用?你得揍回去啊!别让人家以为你是好欺负的,下次说不定还要把你当成软柿子来捏呢!”

  昆五郎赶紧示意他别乱说话,这是在人家府上,不管是瞎挑拨人家兄弟关系,还是掺和别人的家事,都不是他们该做的。说难听点,就算人家兄弟窝里斗,斗成乌眼鸡,也不关他们的事。

  说来也算不打不相识,俩少年渐渐就跟阮青玄熟络起来,离开江南回剑宗后,也没忘记这个抹着眼泪修机关的小孩,书信传得还挺勤。不过后来昆五郎才知道,昆涉一直在信里缠着阮青玄给他提供些有趣的小机关拿去兜售,赚来的银钱三七开,最后竟然还真能说动阮青玄陪他做这生意。

  但那时候的阮青玄,早已经不是那个缩在角落里挺无助的小孩,他成了阮家同辈中最拔尖的佼佼者,连他们远在漠北剑宗,都曾听闻江南阮氏的偃术天才之名,大概也再没有堂兄弟敢明目张胆弄坏他的偃甲了吧。

  他那张万年不变的谦谦君子面具,也甚少再取下来。

  ……

  昆五郎第二次见他流露真性情,是在自己重伤濒死的时候。

  那段记忆对他而言是场噩梦,纵使隔了上千年,现在回想起来,还恍惚能感受到当时的钻心痛楚:仿佛灵魂被生生撕裂,仿佛每根筋脉、每片皮肉都被寸寸剜开来,一刀一刀,皆是刻进骨髓的痛苦。

  真疼啊。

  他之前在妖魔战场上落得满身伤时,连眉头都不曾皱过,此时却恨不得扯着嗓子大声哭叫——但根本喊不出来,他那时候就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被动忍受着痛苦。生命在迅速流逝的感觉格外明显,浑身使不上半点力气,四肢百骸都渐渐漫上阴冷感。那种仿佛从忘川水底渗过来的阴冷感。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正被阴差拉扯着,眼看就要被扯到黄泉地府里,忽然就有双温热的手硬生生将他拽了回来。这双手力气并不大,挺纤细,掌心里微微濡着汗,动作却稳得很,仔细地切开他的皮肉,挑起他的经脉,把冷冰冰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植进他的体内。

  真疼啊。

  昆五郎恨不得叫那人别再折腾了,索性撒手让他魂归黄泉算了,好歹人死万事空,不用忍受这痛苦,也不用醒来面对乌七杂八的糟心事。他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隐隐约约辨认出那双手的主人。

  是阮青玄。

  紧紧抿起的薄唇,微微发红的眼眶,脸上那亮晶晶的不知道是泪痕还是汗渍,神态像极了记忆里窝在角落悄悄抹泪的那小孩,让他一时有些恍惚。

  只不过那时阮青玄鼓捣的是偃甲,现在鼓捣的是他。

  ……等等,他是偃师又不是医师,没事来折腾他这么个将死之人做什么?

  昆五郎心里觉得不妙,拼命想要张开嘴发出声音,想说疼死了,能不能换个靠谱的医师来,或者干脆不要管他了,两剂麻沸散灌下来,让他走得舒服些。

  结果不知道阮青玄是不是看出他的意思,恶狠狠瞪着他——他眼里都是血丝,这么瞪着眼还正经挺吓人,挺有威慑力的——然后让他闭嘴,那嗓音又干又涩,都快听不出来是他的声音了。

  幸好没带着哭腔,不然那么响当当的大老爷们还要当着他的面哭鼻子,那场面就实在太吓人了,能直接把他吓得撒手归西的那种。

  “别动,疼也忍着,没有麻沸散,挺过去就能活下来。”阮青玄绷着脸冷冷道,昆五郎看到他的嘴唇有好几处干裂的口子,说话间微微渗出血来,也不知道他忙活了多久没顾上喝水。

  昆五郎说不出话,就在心里暗暗回答:好,忍着,挺过去,活下来。

  阮青玄手上的动作没停,偶尔牵动哪条经脉,看出他极力忍耐的痛色,冷着脸嗤道:“现在知道疼了?之前充什么英雄,真以为没有你,人间就要覆灭?当我们不存在?还是认定我们的修为都比不上你,挡不住那劳什子魔尊?”

  要不是时机不对,昆五郎险些笑出来:难得见他失态,都开始学着昆涉的语气说话了,以前他可最讨厌昆涉那种没正没经的调调!

  “还笑?有什么好笑的?”

  昆五郎缓缓阖上眼,刻骨钻心的疼痛依旧侵袭着他的四肢百骸,此刻他的心里却出奇平静,甚至还有种莫名的轻松感。

  其实没什么好笑的,就是忽然觉得……能活着也挺好。

  ……

  “诶,原来是卡在柜子缝里了,难怪找不着。”

  长仪蹲下身,将手伸进衣柜和墙中间的缝隙里,折腾小半晌才把不知怎么飞到里面的小机关取出来,轻轻拂去上头的浮灰,转过身就瞧见昆五郎站在旁边,表情很明显在走神,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在想什么?”

  昆五郎从乱七八糟的往事里回过神来,看到她脸上衣服上都蹭了点灰,下意识就伸手轻轻抹去,接着才反应过来觉得不妥,讪讪收回手,干咳两声转移了话题:“……没找到什么暗道密室的?”

  “没有,被机关吸附上的都是些包金屏扇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长仪那样子挺失望,左右瞧了瞧,“其实光看屋子的结构,楼上应该没有暗室,划不出那么多空间来,墙体瞧着也不够厚,稍大些的机关都藏不进去。”

  昆五郎反正不懂这些,既然她说楼上没有,那就往底层找呗:“有没有可能是底下暗室,或者有地道通向哪里?”

  长仪点点头说有可能,便带着他回到楼下大堂里,跟着那些小机关找了两圈,最终来到靠近后厨的杂物间里,瞧瞧屋内的陈设,再敲敲地砖,听着那回响,心里多少有了底:“下面应该有暗室,我找找开门的机关。”

  房间窄窄暗暗的,杂物还不少,昆五郎就避到门口,给她让出足够的空间去琢磨机关,见她随手就摸出两个明荧珠摆在旁边照亮,心里还感慨不愧是仙门大户娇养出的小姐,瞧这手笔阔绰的,东海仙山的宝珠只拿来当蜡烛用。

  正闲得无聊时,忽然听见身后响起扑棱扑棱的动静,扭头一看,还是先前差点撞到他身上的那个长翅膀的圆盘子机关,跟流星似的迅速扑过来,这次不打算撞他了,改成绕着他转圈圈,晃来晃去的瞧得人眼晕。

  昆五郎越瞧越觉得有意思:“它真的没有灵智?这是做什么?”

第99章 抹泪的尊师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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