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宁归琼
偷盖印章, 伪传文书,捏造灾情,制造舆论。敏城以北“路有冻死骨”“鸟入室食骨”的大雪灾, 就是这么被唐卿元捏造出来的。
这件事,除过唐卿元和她信任的林长徽和周清婉外,再没有第四个人知道。包括唐卿元在宁阳她们离了京城后, 她拜访并招入幕中的秦大人秦横岭都不知道这件事。甚至送信到京城的信使,江城巡抚沈助,都以为敏城发生了真正的雪灾。
惟有以假乱真,才能瞒过京城, 才能获得京城的赈灾金。早在正月十四时,赈灾军就离开了京城,前去了北境。
赈灾队伍和送公主和亲不同。
不管什么时候,和亲都是一件极其耻辱的事情, 加上老皇帝有心不打算让宁阳多活些日子, 因此随行人员并不多, 这是对北蛮的轻视,受到了轻视的北蛮人对待宁阳这么一个大宁人自然不会多温和。
赈灾队伍却是救治大宁百姓的, 单军队就派出了五千人。初此之外,为首之人更是持有圣旨, 凭此可以调动敏城周边数个城池的军队。
只要赈灾队伍进入敏城,到时兵力和赈灾物资全都落入她们手中。
唐卿元以为一切全都在她的掌控中时, 有一封信从敏城飘了过来。送信的差使快马加鞭, 一路上累死了五匹马,日夜不休过了三天才到唐卿元府上。
信上说,敏城出事了。
宁阳说,敏城的消息走泄了。
唐卿元面色凝重, 宁阳将上元前一天敏城发生的事情尽数告之。在最后她说:有三人趁此逃出了城门,两人被她射中当场死亡,另一个至今没有踪迹。
她设想,可能去了京城。她已经派人沿路暗中探查,唐卿元那边,也要多留心。
那人若是真的进入了京城,很多事情就会不受控。
宁阳这辈子很少有后悔的事情,即便效忠老皇帝被背刺,她都没有后悔过。可那日,她后悔了,为自己莫名其妙生出的柔软心肠
当森森□□对准着城楼下的那些百姓的时候,当一个小女孩被此吓到开始哇哇大哭,她素来刚硬的心肠,莫名其妙地软和了一下。
这般无助,让宁阳想起了自己的幼年时期。
母亲早亡,宁阳虽为公主却无人庇佑,皇兄弟们以捉弄她为乐。那天,他们要她顶着苹果站在那里做靶子,他们张弓搭箭瞄准了她。
呵,她的那群废物草包兄弟,怎么可能射中她头顶的苹果?第一个兄弟将箭射飞了出去,第二个兄弟倒还算有几分实力,只是那箭却是冲着她胸口来的。只要这一箭刺中,她就算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就在她闭上眼睛认命的时候,听见的却是箭落地面的声音。悄悄地睁开眼,却见一个英气十足的女子手持一把结构精巧的大弓将她护在了身后:“你们血浓于水,怎么可以眼也不眨地就伤害她?”
身形高大,对宁阳来说,无异于是天神菩萨下凡。当初的她,可如今这个小女孩又有什么区别?
因这一层,宁阳鬼使神差地让众人收了弓卸了箭。她说,放城外这些人进城,安排食宿,封城之日到时,才是他们的出城之日。
既然不杀这些人,那就将这些人全都关在城内,宁阳是这般打算的。
也就是趁着城门大开逼着这些人入城的时候,城内几个商户蜂拥而起冲向城门,甚至有三人成功逃出。两人被宁阳当场射杀,惟有一人,至今不见踪迹。
唐卿元看完信,便知道了事态的严重性。哪怕这人是在赈灾队伍到了江城时跑出去的,唐卿元都不会像眼下这样焦急。
赈灾队伍带着救灾物资,不会走太快。一旦进入京城,将敏城的真实情况上达天听,不仅唐卿元一手策划的赈灾物资会半路召回,而还未平下来的北境也会因此遭受重击。
唐卿元的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事已至此,她不得不将离开京城的计划提前。
唐卿元披了一件薄薄的斗篷,准备出门去,她该将自己的人手全都整理下,以便迎接这一突变。
牵一发而动全身,唐卿元担忧的是,自己的提前离开,会不会导致北境那边被提前暴露。敏城以北还没控制下来,若是暴露,不仅所有谋划都会前功尽弃,那些女子的性命也会……
唐卿元眉头紧蹙。
天色将歇,府上已经点了烛火。唐卿元出来的时候,看到廊下挂着一盏兔子灯,眼睛通红,造型栩栩如生。见唐卿元盯着看,负责燃灯的婢女忙道:
“殿下,这灯是上元时候宋大人送过来的。白芷姊姊说殿下不喜这个,奴瞧着这灯好看,便把灯悬在这里。”
婢女畏惧地解释:
“听说,是宋大人亲手做的呢。”
说完,她悄悄看向面色凝重的重阳公主,面色带有不解。宋大人才识出众,样貌俊美,是京城内数一数二的贵公子,又对殿下一往情深。为什么殿下会不喜欢宋大人呢?殿下以前明明可喜欢了。
白芷警告地看了一眼她,她惊慌着将自己的头低了下去。
唐卿元恍若充耳未闻,径直走了出去。见唐卿元没有出声,白芷也不敢提将灯扔了的事情,今日的殿下有些不对劲。
方出门口,就见一辆马车停了下来。帘子掀开,露出了一张如画般的面孔,看向唐卿元的双眼恍若藏着云雾,来人不是宁归琼又是谁?
自除夕之后,这是唐卿元第一次见宁归琼。几日不见,她的面容看起来憔悴了不少。
宁归琼抿了抿唇,试探地问道:“殿下,可以聊聊吗?”
唐卿元毫不犹豫地上了马车,与宁归琼面对面坐着。宁归琼眼睑微垂,仿佛害怕直视唐卿元的眼睛。
马车摇摇晃晃,连带着马车中的人也摇摇晃晃,时间一寸一寸地流逝,宁归琼叹了口气,像是认了命般问道:
“殿下,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什么?
宁归琼虽未点透,二人却心知肚明。
唐卿元抬眼看着她,眸色沉沉:“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将问题又抛了回去。
宁归琼依旧垂着眼:“是陛下亲自说的。”
“什么时候?”
“陛下大寿的前一个月。”
“然后你就选择背叛我?”
宁归琼身子一颤,不再言语,像是块易碎的琉璃。
唐卿元往后靠了靠,自顾自地挑了个舒服的位置。马车内燃着火烛,它的光芒将唐卿元一半的面孔隐藏在黑暗中。从宁归琼这里看过去,入眼的只有唐卿元冷凝着的半边脸。
宁归琼只觉得口中生黏,说话都有几分困难:“陛下说,你的存在会令他不安。”
唐卿元没有言语。
唐卿元救过不少女子,宁归琼,季知草,还有那些青楼女子。而这些女子中,对她有特殊意义的只有宁归琼。
只有宁归琼是和林长徽一样入了朝堂的,她也是唯一一个以女子之身进入朝堂的。
不仅对唐卿元,对天下女子来说,宁归琼的存在也是非同凡响。唐卿元甚至能料想到,因为宁归琼的存在,日后会有多少女子以一技之长跑到京城来想要为官。
又思及宁归琼出身艰难,一路漂泊多次危险才活到今日。唐卿元心存怜惜,便只让宁归琼安稳地做她的女官,好好享受为官生涯,以便为天下女子立个榜样。为此,她和林长徽私下计划的谋略和计划,都没有告知宁归琼,生怕宁归琼会为此生愁伤了身子。
她多娇弱啊。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背叛了她。
在储君之位被废她从东宫被赶出来的时候,在她借酒消愁关在房间里不知天昏地暗的时候,她心底便隐隐有了猜测。在宁归琼登门指责她没有将和亲公主宁阳拦下来的时候,唐卿元便明白自己的猜测成了真,所以她在宁归琼面前生了怒。
谁会不怒?
“本宫和被送去和亲的妹妹唐卿爻,都是他的孩子。本宫受宠过,宁阳也受宠过。即便如此,他磨刀霍霍冲着我们二人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心慈手软。”
唐卿元看着宁归琼和老皇帝如出一辙的下颌骨,双眼晦暗不明。明明将宁归琼从青楼救回来的时候就发现宁归琼的侧脸很熟悉,可当初的她为什么没能想起来像谁?
若是当初,她能沉下心仔细地想一想,是不是……
唐卿元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她确实生过宁归琼的怒。只是这怒,随着除夕夜的逝去,她也放下了。
“你就算现在效忠于他,日后,他要对你动手时也会毫不留情。”唐卿元的语气中半是提醒。
“殿下,我与你不同。”
宁归琼的眼中不知何时噙了泪,“我自幼漂泊,虽有父母他们却不把我当人,后来我遇见了那个有仵作之能的妇人。她虽待我好,虽传授我技艺,可终究不是父母。”
“直到——”
宁归琼眼底的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坚定的水光:“他让我知晓了什么是父亲。”
“就算日后我为此粉身碎骨,我也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