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明月引 君子端方65

  来得及,来得及,她可是中书令,草拟政令这一关还卡在她手上,一切都还来得及!

  言正不仅是言眉的亲爹,更是她步练师的恩师:无论李家人在筹谋什么,腥风也好,血雨也罢,她都得先把言正摘出去!

  言正倏然抬起眼,目光如剑,直刺步练师:“你在心里说什么?”

  步练师打了个寒噤:“……”

  步练师头皮发麻,后脊生凉,她太害怕这老头了,手掌心几乎要伸出来挨打:“——学生万万不敢腹诽。”

  “你长大了。你的筹谋,我这老东西,已经看不明白了。”

  言正深沉地叹息,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老人冷漠的面孔上,浮现出鲜少的笑影:

  “你这性子,倒和那老家伙一模一样。”

  步练师嗓子一哽,头埋得更低。言正嘴里的“老家伙”,也只能是她的祖父,前朝名相步九峦。

  “九峦老是操心我,言正说话这般难听,早晚会招来杀身之祸。”言正抬起浑浊的老眼,像是穿过了眼前人,看见了尘埃旧影里的老友,“我任性了一辈子,九峦护了我一辈子……”

  “现如今,连步家的女娃娃,也要来护着我。”

  ——这老头!

  步练师心里焦急,快声辩解:“老师年高德劭,学生怎敢僭越?只是此事蹊跷,古怪万分,学生是怕……”

  言正冷冷接口:“怕我卷入朝堂内斗,做了那刀下鬼?”

  “正是!”步练师脆声应道,直视言正,“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小人无节,言称尧舜,心怀桀纣!老师正直坦荡,学生着实惶恐!”

  静、静、静。

  夜雪簌簌,四下静寂,烛火哔剥一声。

  言正缓缓道:“那这主考官,谁来做?”

  步练师一窒,若有合适人选,群臣也不至于从宣政殿吵到紫宸殿,从太微城吵到大明宫,吵得周泰一个龙头两个大。

  步练师张了张口,搜肚刮肠,凑着合适的措辞:“——”

  言正毫不留情地点破:“你不知道。”

  步练师不由气结,总之是谁都好,都不该是这光风霁月的倔老头!

  言正低头品茶,话锋一转:“你还记得第一堂课,我教了你什么吗?”

  步练师哪里敢忘。

  在拜入言正门下的第一堂课,步练师便因为和言正顶嘴,罚抄了三百遍的:

  “——‘志当存高远,当为天下先’。”

  步练师熟稔万分,随口即吟,沉眉颔首:“学生不敢忘。”

  “好徒儿啊,”言正淡淡地看着她,“你不敢忘,老师又怎么敢忘?”

  步练师瞳孔一缩,霍然起身:“老师——!!”

  “志当存高远,当为天下先!”言正扬声打断她,他做了一辈子的清正君子,垂垂老态也难掩一身傲气,“此时正是皇上用人之际,我食朔禄、为朔臣,岂有趋利避祸的道理!”

  “……”步练师哑了哑,随即艰难道,“老师,你就算不为你自己——”

  一旁的言眉突然跪下了:“父亲大义,眉儿神往!”

  步练师:“……”

  她气得三斤老血都卡在嗓子里——

  言家人,实心眼,认死理,人人都和驴一般倔!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言正似乎是有些累了。这个年纪的老人,本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而他坐在上京的漩涡之中,像是一棵不服老的苍劲松柏:

  “这主考官,不好做,是不是?”

  步练师急道:“何止是不好做……”

  言正肃然道:“要别人来做,不也一样地不好做么?”

  步练师愕然地看着老人。

  “自古以来,都是君子难做,清官难当。”言正面无表情,沉声厉喝,“——但这一国不可无君子,一朝不可无清官!”

  “这主考官的位置,我言某正合适!”言正双眼圆睁,好似金刚怒目,“言家世世代代,皆为谏臣;祖祖辈辈,守的不过‘正道’二字!”

  ·

  ·

  “——谁要向正道举起屠刀,不妨从我言家开始杀!!!”

  ·

  ·

  “相国,”红豆在外禀报,“令公来了。”

  更深露重,霰雪纷飞。步练师披着铁锈红的斗篷,提着一盏昏黄的孤灯,神色漠然,形单影只,走出了建安巷。

  天地皆是苍茫混白一片,唯有她像是一簇孤独的野火,燃烧在这漫天大雪之中。

  薄将山心里突然一堵,难以言说的痛楚漫进喉口,世人都说步练师是孤臣,她除了君主的器重,此外什么都没有。

  好比商鞅,好比晁错。

  她最骄傲,也最孤独。

  薄将山霍然起身下轿,红豆的纸伞还未来得及撑开,就被薄将山伸手夺了过去。

  “薇容。”

  步练师闻声抬起眼,薄将山撑着一把伞,静默地站在她五步远的地方。

  步练师突然想起,先前在梧州时,她与周琛分道扬镳,也是一人默默走在暗风苦雨里。

  而她那时抬起头,薄将山也像现在这般,撑着一把伞,站在街头等她。

  ——也许是那时,步练师心里就生出了想法:

  她素来茕然一身,踽踽独行;若是有人相陪,倒也不错。

  好在她足够大胆,敢与这疯子同路。

  ·

  ·

  步练师快步上前,走进了伞下,主动钻进了薄将山怀里,闷着头没说话。

  薄将山望着眼前纷飞的白雪:“言老大人秉性如此,你不必过分自责。”

  “……”步练师咬着下唇,“我救不了他。”

  “我当年也救不了你。”薄将山低声道,“薇容,我们皆是手握重权之人,却都有无能为力之刻。”

  这不怪你。

  步练师吸了吸鼻子,甩了甩脑袋,她早就过了小姑娘的年纪,还不至于做不成什么事,就要闷头哭上一通:

  “薄止。”

  薄将山淡淡地应了:“我听着。”

  步练师命令道:“低头。”

  薄将山遂了她的意思,俯身低下头来。步练师侧过脸去吻他,她的唇冰凉又柔软,像是凛冬里的梅花花瓣。

  步练师推开得寸进尺的某人,寒着脸揩了把嘴角,钻进轿子里去了。

  薄将山愣了半晌,像是被亲懵了一般:“……”

  红豆喊到第三声,薄将山才反应过来,乐了。

  ·

  ·

  步练师掐准了日子,赶在腰身粗显之前,上书称病告假。

  周泰大手一挥,赏赐黄金布帛若干,步爱卿好好带薪养病,朕一天不见你都吃不下饭。

  ——以及,周泰忧心忡忡地叮嘱步练师,腹中胎儿暂时对周琛保密:

  戚蓦尘自从嫁到秦王府,鸡飞狗跳,好不热闹。小戚将军是三天和周琛一对骂,五天与周琛一大战,淑妃娘娘拿这个凶悍儿媳没办法,天天哭得周泰脑袋疼——若是让周琛知道步练师怀着他的孩子,还不知道又要生出什么乱子来。

  步练师:“……”

  琛哥,实惨。

  她倒已和周琛通过气。这孩子到底是谁的,步练师和周琛都心里有数;周琛只是看在步练师的面子上,帮她顶下了这个麻烦而已。

  周琛真心实意地想跟戚蓦尘过日子,对步练师倒是真没什么念想了。二殿下这般积极配合,步练师心知肚明,周琛是在为日后夺嫡铺路,现在步练师欠他多大人情,到时候都要还干净的。

  若是薄将山还站在东宫那边……

  步练师头痛不已:

  走一步看一步吧。

  ·

  ·

  步练师思虑再三,还是接受了薄将山的提议,到他京郊庄子里去静养。

  此事敏感,不宜声张。薄将山也没让步练师操心,他做起事来讲究一个快准狠,步练师被无声无息地转移出了京城,连步府里养的大花猫都没惊扰。

  步练师算是见识了薄将山的手段,往日里存留的一些疑问也迎刃而解:

  “长乐八年,我与你因幸国公一案相争不休,你就是这般先我一步,把证人挪出了上京城?”

  她有张良计,他有过墙梯。怪不得这么多年,步练师都扳不倒薄将山!

  “……”薄将山无语半晌,苦口婆心,“你现在身怀有孕,想点积极健康的事。”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关心下粮食和蔬菜,别天天想着宫斗。

  步练师稀罕地觑了他一眼。

  自从薄将山喜当爹以来,整个人倒是正常了不少,大有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意思——步练师才不信他,自古以来都是狗改不了吃屎,哪有狗摇身一变成为美食家的。

  相国大人现在如此温情脉脉,究其根本,还是步练师与他利益高度一致的缘故。

  步练师从来不在意。男人的嘴,厕所的水——在等价交换的前提下,薄将山怎么造作,都在她的容忍范围内。

  ……

  步练师怀孕后,玩心大发,在庄子里不堪寂寞,从房间里拎出了一把长乐三年造。

  大肚孕妇把玩着凶猛的火神铳,看得薄将山心情无比复杂。

  步练师跃跃欲试道:“你这山庄宽敞得很,可有什么稀罕的鸟?”

  ——奶奶的,真无聊,我打个鸟下来消遣!

  薄将山生无可恋地闭眼:

  狗听完都死了。

  ·

  ·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杏雨梨云,蜂游蝶舞,上京在料峭的春寒里,一点点地恢复了原本绚缦的好颜色。

  步练师捧着大肚,站在庭阶上,喃喃自语道:

  “……来了。”

  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席卷上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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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浮云卷霭,明月流光”出自卢照邻《明月引》。

第35章 明月引 君子端方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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