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臣子恨 血流成河77

  秘书监柔声打断他:“相国大人,这朝堂,病了呀。”

  薄将山一窒。

  “——‘变白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秘书监低声叹道,“相国大人,这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呀。我们这些人,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难道连黄口小儿都明白的道理,都还不明白么?”

  薄将山心神震动,急急忙道:“夫子所言极是,但切不可以卵击石……”

  秘书监突然道:“相国大人,你听说过我的少年蠢事吧?”

  薄将山愣了愣,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说起往事;但这位秘书监,当年也是名满京城的才女。

  她也年轻过,明媚过,放肆过。

  “我当时自己写了封婚书,大咧咧地拿去步府,说要嫁给步相。”秘书监抬起浑浊老眼,深井一般窅黑的眼睛里,呈出华彩灵动的光芒,“——哪有姑娘自己给自己提亲的?但是这步相,不嫌我没皮没脸,反而好言相劝,说我这等才学,嫁给他不是可惜了?”

  薄将山突然想起,这位秘书监可是大朔开国以来,第一个三元及第的女状元,不由得端出几分恭敬来:“步相慧眼识人。”

  “我中榜那日,步相送来一幅字……那字可真俊啊,我一记就是一辈子。”

  秘书监抬起眼睛。她不年轻了,鸡皮鹤发,垂垂老矣,满脸都是岁月的痕迹,却迸发出不可思议的美丽来:

  “——‘志当存高远,敢为天下先’。”

  ·

  ·

  “守正一道,若是有人流血,那就从我老婆子开始杀吧。”

  秘书监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脸。

  不知自己这般龙钟老态,那黄泉碧落之下,步相还愿意娶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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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这群文人的骨头太硬了,上位者纷纷开始恐慌。

  调查结果一出,北方世族震怒,以太乙李氏、关西张氏为首,折子向暴雨一样地泼向大明宫:

  陋卷!

  我北方何其广阔,人才何其之多!那大漠,那草原,那长城,何处疆土,何处边关,流的不是我们北人的血!

  这群文人,蝇营狗苟!特意以陋卷进呈,断我上万学子之路,岂不是要寒我数十万边关将士的心!

  言辞锋利,咄咄逼来,一字一句,都是激烈的明示:

  北方乱,天下乱!

  南方不失,北方安定,大朔尚可统一!

  ——皇上,这碗水,你可要端平了!!

  朗朗青天,烈烈白日,这大明宫数千的飞檐之上,回荡着一声苍老而疲惫的叹息。

  周泰揉着眉心,缓慢地,缓慢地,缓慢地,把一封折子扔下去:

  “……可以开始了。”

  ·

  ·

  龙颜震怒,朝野大哗。这道旨意从紫宸殿掠出,闪电般地经过三省,如同一道迅猛的雷殛,劈在了上京城上:

  主考官言正,副考官戚岱,心怀谋逆,皆系叛党!

  戚岱已然杖毙,尚不殃及天海戚氏;但言正还活着,在狱中顽冥不化,当处以车裂之刑!

  尚书省左仆射薄将山犯有不察之罪,但念在他调查文书之中,着力举荐数位北方学子,责令在家闭门思过,罚俸禄一年。

  秘书省大监明玲包庇言正,心怀偏私,同为叛党,与言正同罪,处以车裂之刑!

  而其余参与重审之事的大儒——

  斩!

  此次春榜,高中状元、榜眼、探花者——

  斩!!

  北方无话可说,只能作罢;南方人人自危,惶恐难言。

  上京呈出诡异的安静来,腥风血雨里,好一番祥和太平。

  ·

  ·

  林玉嶙哆嗦道:“……刑部,刑部,当真要杀这么多人?”

  薄将山面色漠然道:“这刑部每年杀的人,不也是很多么?”

  “可是,可是,”林玉嶙擦汗道,“相国大人,这些都是忠君爱国之士啊!”

  “忠不忠,贤不贤,”薄将山一拂茶盏,吹开茶沫,“那是皇上定的,不是我们定的。”

  林玉嶙霍然起身,厉声喝道:“薄止——!!!”

  薄将山四平八稳,抬起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林玉嶙被这气场压得一窒,随即又害怕起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相国,下官愚钝,翻遍孔孟,只知狗头铡斩的是妖邪之人,断断没有戕害忠良的道理!下官……下官斩过令公,上天有眼,令其复生,却没有降罪林某,那已是大大的仁慈!”

  林玉嶙一想到秘书省大监明玲的教诲,不由得悲从中来,悲声泣道:

  “……下官不能再错了啊……”

  薄将山沉默地喝茶。

  林玉嶙的额头死死地贴在地面上:“求相国指点!!!”

  薄将山突然觉得好笑,这种王朝,这种君王,这种朝堂,居然有这么多不畏生死之人,有这么多清正不阿之人,有这么多为民请命之人。

  步薇容,怎么就是有这么多的好人,跟你一样的蠢?

  他深深地叹息:

  “林大人这名字,倒是起得极好。”

  林玉嶙瞳孔一缩,他明白得很,薄将山还愿意说话,说明此事定有转机!

  “‘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薄将山淡声吟道,放下茶盏,“林尚书,你真的要救他们?”

  “我乃明公门生,师恩如山,学生定生死以报,此为私;”林玉嶙喝道,“我乃大朔臣子,刑部尚书,是非黑白,我必要断个明白,此为公!”

  薄将山心里说不出的悲凉,闭目良久,缓缓才道:

  “要救这些文人,我确实有办法。”

  “步令公,擅长翻案,洗雪冤情。”薄将山低声道,“若是此案让她重审,定会沉冤昭雪,你可明白?”

  林玉嶙愣了愣,他不是没想过步练师,可是:

  “圣意已决,金口玉言,怕是难以令皇上重审此案……”

  薄将山深深地,深深地,深深地望着林玉嶙:

  “——林尚书,这就看你的本事了。”

  ·

  ·

  林玉嶙浑身一震,脸色惨白。

  他僵立良久,缓缓下拜:

  “……多谢相国,指点下官。”

  ·

  ·

  林玉嶙恍恍惚惚地,回到了自己的府上。

  “夫君!”林夫人抱着儿子,笑盈盈地迎上来,“慎儿,叫一声,快,叫一声!”

  小男孩张开口,奶声奶气地:“耶耶!”

  “哎,不是‘耶耶’,是‘爹爹’。”林夫人嗔怪道,“娘亲不是教过你了吗?”

  林玉嶙脸色发白,看着笑闹的母子俩,突然潸然泪下。

  林夫人大惊失色:“夫君,夫君,这是怎么了?”

  林玉嶙抱着自己的妻子和稚儿,堂堂尚书,一朝权臣,嚎啕大哭,形如孩提。

  慎儿,慎儿,慎儿……

  他为官本分,勤勤恳恳,靠的就是一个“慎”字。

  ……但是单单一个“慎”字,谁也救不了啊!!!

  林夫人泣道:“夫君这是怎么了?”

  “……”林玉嶙轻声道,“云娘,‘东门黄犬,固以长悲;南阳白衣,何可复得’!”

  他慢慢地转过身去,向着自己书房走去。

  林夫人扬声唤道:“夫君!”

  林玉嶙一震。

  林夫人急急道:“云娘知道,这上京哪里是好地方,夫君平日有多愤懑,妾身都看在眼里!这官我们不当了,大不了,我们走,大不了我们回虔州老家去!”

  “有多清苦,妾身都吃得,慎儿都吃得!”

  林玉嶙发起抖来,却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

  ·

  ……

  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

  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

  ……

  ·

  ·

  长乐十五年,刑部尚书林玉嶙,自缢于太微城天一殿。

  他穿着雪白襕衫,以血而书:

  “变白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

  没有舞弊、没有舞弊、没有舞弊!

  此案有奇冤!!

  恳请皇上,收回圣意,重审此案!!!

  ·

  ·

  人谁不善始,尠能克厥终。

  休哉世上士,万载垂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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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注】

  *1:“变白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出自屈原《九歌·少司命》。

  *2:“东门黄犬,固以长悲;南阳白衣,何可复得”出自徐陵《梁贞阳侯重与王太尉书》。

  *3:“黄金错刀白玉装……南山晓雪玉嶙峋”出自陆游《金错刀行》。

  *4:“人谁不善始。尠能克厥终。休哉世上士。万载垂清风。”出自阮籍《咏怀十八首》。

第40章 臣子恨 血流成河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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