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鸣不平30

  云飞白的右手断了,又因被铁链锁了一夜,血脉不通,断骨相磨,整只手淤肿黑紫,让人不忍直视。他仿佛并无痛感,慢慢走到桌子前坐了下来,左手端起茶碗,咕咚咕咚把凉茶喝了个干净,然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周珩待他缓了口气,这才道:“云飞白,你是司音高手,可你这只右手废了。”

  云飞白举起右手放在眼前看了看,脸上露出些许惋惜的神色,又轻轻垂放在膝头,“是啊,无论做什么事情,总会有些代价。”

  “你付出如此大的代价行刺王爷,是受何人指示,是为了什么?”

  云飞抬头看了看周珩身后的二人,沉默不语。于是周珩做了个手势,杨行远和宋林悄然退了出去。

  “现在可以说了?”周珩道。“我的时间不多,耐心也不多,希望你对我说的话,不是废话。”

  “周大人,有句话,叫做物不平则鸣,士有怨而发。”云飞白平静道。

  “可笑。你有什么不平?什么怨?我朝自有律法,有衙门,有父母官,你不去伸冤,却去行刺?”

  “若是我的不平,衙门管不了呢?”

  “你的不平是什么?”

  云飞白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目光沉沉望着周珩,仿佛是在挑衅,唇边溢出个淡淡的苦笑。“周大人,我说了,你敢去查么?”

  “你行刺顺王,不就是想将这件事通了天么?既然通天了,还问什么敢不敢?”

  云飞白听了他的话,仿佛乌云中透出一点光,脸上竟有了几分欢欣之色。“如此便好,也不枉我舍得一身剐。”

  周珩也坐了下来,隔着桌子,听云飞白讲起往事。

  “我本姓白,祖籍是澶州东南祈村人。那村子就在海边,乡亲们打鱼晒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数代相传。”云飞白已经多年不曾对人提起旧事,如今说起来,仿佛这一切都还在眼前。

  早年间,父亲出海时遇到风浪,亡故了,全靠乡亲们接济,母亲又日夜帮人结渔网,干杂活,才能养大他和妹妹。日子虽然清苦,但也过的平静。”

  少年时,他在海边偶然遇到一位精通音律的江湖人,临滔吹奏,惊为天人,从此迷上了音律。江湖人收他为徒,村子里的族长本来不同意的,可母亲不想让儿子做渔民,宁愿让他离开故土,远走他乡。

  再后来,云飞白在东南也有了些名声,就定居澶州,想把母亲接来。可是妹妹已经出嫁,母亲舍不得从小带大的外孙,不肯离开故乡。他想着舞榭歌台之地也非所爱,待有朝一日倦了,就回祈村盖一座小院子,修一座小学堂,陪着母亲安度晚年,也报答早年乡亲们的救济。

  他的声音中有无限哀伤,可神色却分外柔和。仿佛小院子里的炊烟已经升起,学堂中的小娃娃正在朗朗读书,海风吹过带来清爽的风,那是他半生梦想,半生期盼,却终究都成泡影。

  他忽的问道:“周大人,您可听说过‘祈村’?”

  “祈村?”周珩略皱眉,“我熟知大梁图鉴,来澶州前,还特别查过此地风物人情,东南并没有‘祈村’。”

  云飞白沉默的看着他,眼中渐渐续起泪意,声音也激愤起来。

  “祈村,已有一百六十年,村中大多白姓,村中有祠堂,祠堂有族谱,这一代的族谱上共有男子四十二人,未上族谱的女子六十七人。八年前全村一百零九口,都死了!”

  说到这里,他仿佛已耗尽全身之力,闭上眼睛,眼角滑落两滴泪水,“如今,大梁图鉴之上都没了祈村的痕迹。”

  周珩眯着眼睛,紧盯着他,“八年前?怎么死的?”

  云飞白缓缓睁开眼,话语中带着不能再明显的恨意。“澶州官署的布告说,是海匪上岸屠村。”

  “那你的说法是什么?”

  “是官军,官军屠村!”

  周珩听的心头大震,喝道:“胡言乱语!大梁军士之责任,是守护疆土百姓,怎么可能屠村?又有什么理由要屠村?”

  云飞白抬起扭曲的右手,给周珩看。“你瞧,我的话,没人听,没人信,八年来,敢说的人也都死了。我为了说几句真话,还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这就是你行刺王爷的目的?让朝廷也好,陛下也好,肯听你说话?你有证据么?你可要知道诬陷官兵,屠杀平民,是什么罪?”

  云飞白静了片刻,“要做事,总要付出代价,要说真话,也是一样。”

  他也挣扎着站起身来,与周珩隔桌对视,目光里都是坦然。

  “左右不过死罪,砍头也好,凌迟也罢,我已准备好了。至于证据,我或许有,现在却不能给你,我不知你是否与他们沆瀣一气。我最后一点希望,不知你值不值得我托付。”

  “你如何才肯给我证据。”

  “请周大人去东南海域的‘祈村’看看吧。当年之事后,官署又陆续迁了些百姓过去,如今那里改名叫“七安村”了。”

  “七安村?”周珩在心中默念,这名字他倒是有印象。七安村在澶州东南百余里,隶属澶州第一大镇“长安镇”,渔帮总堂就在长安镇。

  “早也安,午也安,晚也安,行也安,淡也安,贫也安,富也安。是为七安。”云飞白呵呵冷笑。“可惜名字虽好,此地大不安,八年前被屠村,到如今,已连续两年决堤了。”

  屠村、决堤。一字一句,惊涛骇浪敲打着周珩的心。

  他不动声色的问道:“云飞白,我再来问你,是不是你劫了朝廷的三十万两官银?为了把顺王和我引来澶州?”

  云飞白略一沉默,“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周珩皱起眉头,再问:“这件事,跟渔帮可有关系,跟覃何衣可有关系?”

  “渔帮?何衣?”云飞白似乎站不住了,他扶着凳子慢慢坐了下来。“我累了,不想再说了。周大人,要用刑,要杀头,现在就可以来了。”说完,他垂下头,再不肯说话了。

  周珩盯着他看了半晌,“我会去查祈村。可你,也得继续审,你说给我的话,需刑讯之后,才能印证值不值得我去查。”

  云飞白微微点头,似有些好笑,泰然道:“好,放心。”他安静闭上了眼睛。外面的阳光,透过高处狭小的窗口,照在他的脸上,为他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周珩深望了他一眼,走到刑室门口。外面空荡荡没有人守着,周珩高声叫道:“来人。”

  杨行远和宋林以及刑房的看守,都没敢在门前呆着,远远的站在庭院里,听周珩呼唤,赶忙跑了进来。

  “大人。”

  “用刑。”周珩吩咐。“老杨,你亲自审,澶州官署所有人不许再接近他,手下有分寸些,必须让他活着。”

  “是。”

  周珩走到园中,正午时的太阳透过高大的槐树叶子,在他身上的锦衣留下斑驳的影子,本该觉得暖,可周珩心中一片冰冷。

  云飞白为祈村一百零九条人命鸣不平,为此他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愿意忍受非人的酷刑,难道还会是无中生有的诬告么?

  证据是什么?云飞白不肯给他。

  证人还有谁?云飞白说,敢说真话的都被杀了。

  被谁杀了?周珩几乎立刻想到了那个人。

  蒋天南在澶州都督府任武官已经十余年,八年前凭借东南剿灭海匪之功劳,蒋天南晋升正三品都督。

  而八年前的澶州都督,正是如今京城里,手握重兵,如日中天的镇南侯袁茂。

  时隔八年之久,“祈村”在图鉴上都已经失去了名字,云飞白让他去祈村找什么呢?

  身后的刑房子中,传来铁链的碰撞声,是云飞白再次被锁在刑架上。少顷,一阵劈劈啪啪的声音传来,是蘸了粗盐的皮鞭抽打在人身上。周珩深深吸了口气,原来澶州真的是一汪深潭,如今这潭水已经被搅混了。

第17章 鸣不平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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