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天光渐亮,长生殿内一夜未熄的灯火要尽了,宫人们换了班,都在窸窸窣窣地为宫灯添油。

  院里一声一声规律的洒扫竟然惊动浅眠的武皇,夜里根本睡不着,快天亮时武皇才倚在榻上打了个盹,被升起来天光一晃,迷迷糊糊的意识渐渐清醒了。

  “婉儿?”下意识地唤了一声。

  听见唤人,张易之忙趋步过来,跪在武皇榻前。

  见是张易之来,武皇心里有些失落,却也没说什么,挥挥手让他下去。

  可是张易之不敢出去,碍着殿外的那个人,谁也惹不起。

  “陛下,太平公主还在殿外跪着呢……”倒不是为这个前主人的面子,张易之明白武皇有多宠这个小女儿,不敢担这个过失。

  武皇扶着额长叹一声,起身去案边,取了一张小笺,写了几行字,命张易之推开殿门。

  从武皇拂袖而去就跪在门口的太平见殿门开了,依旧高高在上的母亲眼里颇有些无奈,太平预知一夜的请愿一定没有白费。正期待地望着母亲,一张小笺被扔到她面前,武皇一句话也不留,往武成殿的方向去了。

  太平忙捡起那张小笺,皱着眉看了良久,有宫人上来搀她,太平推拒,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从来都极受恩宠的公主从没遭过这种罪,如今两条腿仿佛都不是自己的,却有一股意念支撑着太平,攥紧那张于武皇而言只是信手一写,于太平却是救命的圣谕,拔腿往诏狱赶去。

  婉儿不是第一次来这阴湿的诏狱,她记得上次来这里时她还是钦差,来看望被武皇保护起来的狄仁杰。婉儿不得不承认,在得知武皇的计划后,她是怨过狄仁杰的,能得武皇的庇佑,是莫大的恩宠,狄仁杰却浑然不知,在诏狱里把自己的遭遇比作党锢之祸。可如今轮到婉儿,明白地知道武皇的用意,远比浑然不觉来得心痛得多。

  诏狱里只有一扇高高的小窗能透进些光来,就像那年上元夜的马车里,只有一缕光透过被风吹起的车帘照进来,她仗着酒胆,对武皇说:“我宁愿陛下没有那么爱我。”

  她依稀记得那天武皇被隐匿在黑暗中的一张脸,光芒只能照亮龙颜一隅——武皇从来都这样只示人一隅,那些更多的,被黑暗隐匿的强大内心,支撑起她从来不容人挑战的骄傲。

  婉儿躺在粗糙的茅草上,沉重的铁链哗啦作响,她伸手去撷那一缕光,撷不到,透过纤长的手指,碎成满地银屑。

  “咳咳……”密不透风的诏狱里血腥味更浓了,婉儿收回撷光的手,捂嘴轻咳了两声。

  诏狱走廊尽头的那扇门终于打开,瞬间把光芒释放了出来,比小窗透进来的强烈了不知多少倍,待了一夜已经适应不了强光,婉儿下意识地伸手去挡,模糊的视线里,出现太平的身影。

  “婉儿!”牢门一开,太平急匆匆便闯进来,一身华贵的公主自降身份,她的裙裾沾了走廊上漫着的血,她的袖口蒙了污渍,她的眼睛被囚徒的锁链刺痛,“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给上官才人解开!”

  “这……”狱吏面有难色,“公主,圣人的手谕只说改判黥刑,尚未执行,不敢私放罪犯。”

  “你……”

  “太平。”见太平要闹,婉儿忙把她拉了回来,急切地一动,碰到被磨红的手腕,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婉儿……”太平心疼极了,这双手是写出锦绣文章的手,如今却在这诏狱里饱受折磨。

  太平看上去满脸憔悴,婉儿知道她把这道手谕求来是多么不易,抬手去拨开她额前没能理上去的碎发,微微笑着,声音虚浮:“我本就是要为她死的人,你又何苦去求她呢?”

  “你从来都是为她而活,有没有想过为自己活一次?”太平握住她的手,忌惮着伤口,不敢用力,眼里却早已是氤氲一片,“爱着你的人不只她一个,你从不肯回头看看吗?”

  “公主。”婉儿敬称她,脸上依然挂着淡泊的笑,“婉儿本来就是掖庭宫的罪奴,什么时候死,从来都由不得我。一介奴婢谈什么错付?是公主错付了。”

  “我不许你这么说!你是宰相的孙女,上官家被她枉杀,你从来就不该是什么罪奴!”太平怕极了她这种万念俱灰的样子,伸手抱住婉儿单薄的身子,“我已经失去了一个薛绍,我不能再没有你了!我对人间美好最初的记忆,就是你在掖庭宫里给我的那个拥抱,我已经不是那个需要你安抚的小公主,我也想可以安抚你不安的心。”

  婉儿任她抱着,太平没有看见她的凄然一笑,只听见若隐若现的声音:“太平,也许你说得没错,是我看错她了。”

  终于把她说动了吗?太平抽噎着放开她,扶住她的肩对坐,紧盯着她即将被刺上印记的额头:“我再去求她!左不过再跪一夜,婉儿这张脸怎么能留下丑陋的印记!”

  太平又起身要走,婉儿却再次把她拉住,太平愕然回头,觉得诏狱昏暗的光线里,略显病态的婉儿竟比平常还要美。

  “不必了。”婉儿的嘴边噙着笑,轻松地说着,仿佛要受刑的不是自己,“也许那会是一个重生的印记。”

  “婉儿!”她动身那样快,太平伸手去抓不住浮动的衣袖,小窗上透下的那缕光照在她的手上,抓不住,透过指缝,洒在地面的血痕上。

  是圣洁的光被玷污,还是那些见不得人的污渍得到了圣洁洗礼?太平痴痴地盯着自己的手,那缕光从指缝中溜走,婉儿的衣袖也似这样滑过她的指尖,好像这是个从来都留不住的人。

  “婉儿……”太平回过神来,拨开跟随自己的人群,往行刑的地方去。

  太平冲到门口,眼睁睁看着狱吏手里的刀刺进婉儿的额头,血顺着脸颊淌下来,忍受极大痛苦的身躯剧烈颤抖,而她竟然在笑。

  漫长的黥面之刑,血蔓延到嘴角,她笑得如地狱里的恶魔。

  是重生!她要以最大的代价,彻底舍弃过往的执念,迎来涅槃重生!

  拦住公主的人群散去,太平忙上前去,锁链一被解开,失去知觉的婉儿便顺从地倒在她的怀里。怀里的人满脸的血痕,额头上赫然一个“奴”字,太平咬紧牙关才能克制住想要杀人的自己。

  “婉儿,我带你回家。”

  闹得沸沸扬扬的魏元忠的案子,以魏元忠被贬为高要县尉而作了结,武皇贬放了包括弘文馆学士在内的一批大臣,却几乎没有动刀子。唯独上官才人忤旨当诛,皇帝念其忠心,爱其才华,改判黥面之刑,开恩不杀。

  多么冠冕堂皇的恩典!

  守在凝华殿的太平没空理武皇的“恩典”,抹去脸上血污,额头那样明显的一个“奴”字十分扎眼,那是武皇为她打下的,最耻辱的烙印。

  婉儿依然昏睡不醒。诏狱不是人待的地方,太医说,阴气已经侵骨,更加上受了大刑,往后还要多加调养。

  和她一样要多加调养的是太平,太平不肯走,每天就坐在婉儿榻边,一句话也不说。

  “公主。”郑氏端着水盆过来,从刚开始的为女儿着急,变成为这傻公主着急,“公主快去歇歇吧,两天不合眼,人可不是石头做的。”

  “人不是石头做的,阿娘的心怎么就是石头做的呢?”太平疲惫不堪,话说得恍恍惚惚,扭头看向郑氏,朝她伸出手。

  郑氏心领神会,把水盆放到几案上,拧干帕子,递给太平,然后看着这位从没伺候过谁的公主,小心地为睡得并不安稳的婉儿擦去脸上的虚汗。

  “陛下……陛下……”婉儿的梦呓里依然只有她,太平握紧帕子的手一滞,心里揪疼得厉害。

  夜里宫中开了宴,武皇却几乎未曾展颜,把热闹的长生殿抛在脑后,悄悄离席到了九洲池边。

  池畔亮着灯的那座宫殿,武皇怎能不认得?夜凉如水,武皇拉了拉外披的锦袍,依然有些冷。

  “陛下。”跟着的老舍人看出武皇的心思,“要不要老奴去凝华殿通禀?”

  “不必了。”武皇立刻制止,抬头望一眼挂在夜空中的月亮,算算又是十五了,一轮圆月清澈皎洁,武皇望月良久,又把目光投向月下水畔的凝华殿,终于忍不住,吩咐道,“随我逛逛吧。”

  武皇没有带别人,只跟着一个老舍人,信步便来到凝华殿外,殿内的宫人忙忙碌碌,并没有谁望见月影之下的皇帝。

  “第三天了,婉儿怎么还不醒过来?”

  “你的药有没有问题,怎么烧了两天?”

  “烧是退了,怎么虚汗冒个不停?”

  殿内的争执,武皇听得一清二楚,却看不见重重帷幔之内那个令她割舍不下的孤臣。武皇记得,那年她逼着婉儿写废黜李贤的诏书,要她斩断过去的情丝,彻底成为她的孤臣,那时她想着,这样聪明的孩子如果不能为她所用,那就果断地杀掉。

  然而婉儿终究是上天赐给她的礼物,一次次出色地完成武皇交给的任务,一次次踏过武皇的试炼,成为武皇放不下的人。武皇很少有这样放不下的人,不能被相信的臣子每天都是在刀尖上行走,却唯独婉儿,她愿意一次次地给出机会,也愿意自始至终地庇护。

  是婉儿懂她,唯一这么一个懂她的人,接受了她残忍的庇护。

  “才人醒了!”

  “婉儿……婉儿你醒了!可急死阿娘了!”

  “太医!太医快来!”

  一个不会动情的人,隔着殿门,心竟然偷偷地痛了起来。

  “婉儿,你说你有情执,我又何尝不是?”武皇隔着月光洒下的幕帘,怅然而叹。

  老舍人听不清:“陛下吩咐什么?”

  武皇转身,把那句话藏在心里。

  “其实我也宁愿,你没有那么爱我。”

第七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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