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月影笼罩的凝华殿里,婉儿睁开了眼睛。

  她记得那天在诏狱里,她对前来救她的太平说,这是重生。

  可为什么还是在并不安稳的梦里看见了那个人,笼罩在她头上二十五年的影子,在昏睡中也不放过她,她听见武皇在喊“婉儿、婉儿”,一声一声全是诱惑。

  武皇从不会这样关心被下了狱的臣子,可梦里的武皇蹙起的眉间写满了心疼,婉儿隐隐约约听见她说:

  “其实我也宁愿,你没有那么爱我。”

  “陛下!”骤然惊醒,就像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

  “婉儿!婉儿你醒了!”

  婉儿循声望去,榻边坐着郑氏和太平。

  “婉儿,你可吓死阿娘了!”郑氏高兴得快要哭出来,“我去叫太医,我去叫太医……”

  婉儿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觉得胸口如火烧过般灼痛,想要撑起身子,却只是简单的动弹,就牵扯得闷哼一声。

  “别动。”太平忙扶住她,她蹙起的眉头如梦里的武皇一样写满心疼,“你这个傻子!我就不该听你的,我只要再去求阿娘,她一定会赦免你的!”

  “太平……”婉儿心里暖暖的,虽然艰难,却还是握住太平的手,扯出一抹笑来,“如果不是这样,我要如何割舍得下呢?”

  从小就比太平老成许多的婉儿,从来没有像这样顺从地依偎在她的怀里过。太平从小就在幻想,什么时候婉儿不再把她当妹妹看待,不再像她的哥哥们宠爱妹妹一样宠她,她是公主,是理当保护喜欢的人。但其实,婉儿像极了母亲,这个年长不到两岁的姐姐常常如母亲一样庇护她,让太平觉得从来都碰不到她跳动的真心,越发觉得那是个远在天边的人,而不是实实在在从小一起长大的同伴。

  可如今,婉儿在她的怀里,是她跪了一夜救回来婉儿的命。

  婉儿环顾室内良久,终于把目光定在梳妆台上,轻声请求:“太平,给我个镜子吧……”

  太平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她盯着婉儿额头上那个丑陋的“奴”字,心里有些害怕:“婉儿,你……”

  “没事的。”婉儿倒宽慰起她来,微微笑着再次请求,“我想看看。”

  那种眼神没有人抵挡得了,太平只好拿过镜子,递给婉儿,扶她坐起身来,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额头上的刺字赫然显现,竟成了这张美丽的脸庞上最引人注目的印记。

  婉儿眸子微颤,对着镜子,久久不说话。

  太平更害怕了,从背后伸手揽过她,就势把镜子摘走,婉儿的手定在空中,神思好像与世隔绝一般。

  “一点印记并不能打破婉儿的美,婉儿在我心里,依然是在水一方的佳人……”太平徒劳地安慰她,心里却沉重不已,武皇要践踏不忠臣子的尊严,就算是拉到宫门口廷杖,也比这黥面之刑要好。婉儿久侍在武皇身边,二十五年没有婚嫁,不知有多少人倾慕于她,这位才华与美貌并举的内宰相与女皇帝一样亘古未有,武皇应该十分明白,毁掉她的容貌,对一个女人,尤其是在朝堂上独当一面的女人来说,不啻于毁掉她的一生。

  然而武皇选择这么做了,用最残忍的手法,对她最钟爱的婉儿下手,竟然毫不犹豫。被效忠二十五年的人这样伤害,太平害怕沉默的婉儿想不开,埋在她的颈窝,抱着她的手越收越紧,生怕一个放手,就再也不能挽回。

  婉儿任她抱着,闭上眼凄然一笑,出声唤:“宜都。”

  “才人。”宜都忙跑过来。

  婉儿冷静地吩咐:“取一根针来。”

  宜都不知何意,抬头看主人笃定的眼神,只得应了一声:“是。”

  躺了这么一阵,身子好像也没有那么疲软了,婉儿偏过头就能碰到太平的脸颊,温暖的气息就拂在太平的脸上:“太平,扶我去那边吧。”

  看她这么坚定,太平心知拒绝不了,于是小心地把她搀起来,安顿在梳妆台前。

  一根银针被奉了上来,镜子里映出婉儿的脸,掌了一盏灯,银针就在灯火上灼了灼,婉儿拈着那根针,对着镜子比划了一番,终于在额上刺下去……

  “婉儿!”太平忙握住她的手腕,那根银针被拽得紧,夺不下来,婉儿抬头望她。

  “太平,她判的黥刑,我已经完整受过了,她没有撤我的职,以后就一定还要去武成殿主持议政。”婉儿淡淡地说,没有太平预想中失去容颜后的恍惚,相反,在惨白的脸色下,她的头脑十分清楚,“我不再是我,上官婉儿是朝廷的内宰相,上官婉儿的形象,就是朝廷的形象。她要我摆正位置,我是她的奴婢,三省却不是她的奴婢,所以我必须独尝她给的痛,再自己掩盖这个疤痕,三省的姿态,从我这里开始。”

  她淡漠得可怕,提起武皇不再有那种向往的神情了,提起上官婉儿这个名字,也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太平确信她是有自己的打算而非一时难以接受,于是慢慢放开了制住她的手,婉儿感激地朝她笑笑,扭头对着镜子,亲手用银针刺破被深深打下印记的额头。

  她像在诏书上写下那些杀人的字眼一样,毫不退缩,绝无怜悯,一笔一划,在蔓延开的血珠之下,慢慢重构那个屈辱的印记,重构她将来的人生。

  尽管疼得浑身颤抖,她握过如椽大笔的手却格外平稳,鲜血落在眼睫上,一滴泪水也没有,她仔细而残忍地完成对自己的雕刻。

  终于完毕,婉儿筋疲力尽地放下银针,凝望镜中脸上布满鲜血与汗水的自己,想要笑一声也挑不起嘴角了。

  “婉儿……”太平接住她软下来的身子,看淋漓的鲜血下,一朵怒放的红梅遮住额上的印记,此刻正鲜红得耀眼。

  获赐不死,照例是要去谢恩的。武皇没有下旨来催,婉儿却有这样的觉悟,在殿中休息不到三日,便主动去长生殿见武皇了。

  她如同第一次见天后似的,恭恭敬敬地向上行礼,不过武皇没有像那时一样拦着她,说“别这么一本正经的”,而是默然看她有些艰难地叩头,把额上那朵红梅沉到地上,就像把她的骄傲埋进皇帝脚下的尘土里。

  她这一磕便磕出疏离,没有武皇的旨意,也不如往常一般起身,而是静静地跪着等问话。武皇看那仍有些摇晃的身子跪在长生殿的花砖上,原本进行着的乐舞停了,都不敢接近过于安静的上官才人。

  武皇眉头一皱,把闷气撒在呆站着的舞女们身上,厉声问:“来谢恩的官员见得多了,你们不知道该做什么吗?”

  还要继续跳吗?舞女和乐师们都不敢看积上怒气的武皇,上官才人毕竟与旁人不一样,怎堪忍受这样的折辱?然而她好像确实是失宠了,随着乐舞声继续,稍稍缓和了殿内的火药味,但武皇依旧没有恩谕让婉儿起来。

  乐舞声在耳边嗡嗡作响,婉儿跪得有些发昏,就在她以为武皇的目光早已不在自己身上时,意外听见来自头顶的声音。

  “知错了吗?”威严而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

  深吸一口气,让那变得阴冷的空气刺激昏昏欲睡的神经,婉儿规规矩矩地回答:“回陛下,婉儿知错了。”

  “有什么错?”武皇还要追问,问得婉儿心里抽抽地疼。

  “婉儿不该违拗陛下。”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

  “这次朕开恩,是想让你长记性,要是再犯,诏狱的把戏,你是知道的。”武皇俯视着跪在脚边的人,也同样努力克制着胸中翻江倒海的情绪,像训斥一个最普通的官员一般。

  婉儿再次向她叩头:“婉儿遵旨。”

  多少人觊觎这个皇位,就是为了让天下人都像这样给你叩头。武皇却被这一次次叩头弄得心神不宁,她在凝华殿是如何自掩黥痕的事,武皇早就听过了,在黥面之后第一次出现在眼前,却被低下的头颅遮蔽住那令人惊愕的痕迹,武皇不悦,终于吩咐:“抬起头来。”

  婉儿温顺地抬头,如同过去许多次在她的怀里或是腿上那般仰望着她,只是那双眼睛里已不再有无边的崇敬,一片死寂如无风的九洲池,武皇被那眼神一刺,更无力去看她额心的红梅。

  武皇微眯了眯眼,略略挪开了视线:“朕准你掩盖黥痕了吗?”

  “陛下虽没有下旨,但陛下的旨意早就在心里。”婉儿冷静地回答,“中书省是国朝的脸面,婉儿若留着黥痕在面上,会使百官生疑,揣测于坊市,有损陛下的天威。”

  武皇更是不悦了,质问道:“你怎么就确信朕还会放你去中书省?”

  婉儿跪得腰背挺直,依然带着忤逆她时的倔强,答道:“婉儿是陛下安排在中书省的,婉儿愚钝,做不了别的事。若是将来不能再次入值中书,那婉儿就是一死,而陛下可以处死婉儿却没有这么做,就是还想保下婉儿一命。”

  “上官婉儿!你放肆!”武皇气急败坏地一掌挥出,身子本就发虚的婉儿受不了重击栽倒在地,捂着脸也不再看她,慢慢挪动着身子又重新跪好,仿佛方才挨了一巴掌的不是她。

  武皇握紧剧烈颤抖的右手,感受着后背淌过的冷汗,冷冷地说:“你不要自以为知道朕的心思,就可以无法无天了。记住,额上刺了这个印记,你永远都是朕的奴婢。”

  “婉儿明白了。”上官婉儿答言,艰难地起身,慢慢向后退着,终于出了殿去。

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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