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当婉儿走进武成殿时,方才飞扬跋扈的薛怀义已经坐在太后案前的阶陛上,那个位置,比婉儿日常的位置还要近几分。

  “你该从安宁门进宫,南衙是宰相官署,你何苦与苏相公争势?”太后责而不怒,薛怀义在外面是怎样的仗势欺人,在太后面前竟表现得如同一条顺犬。

  “太后在朝堂上常被那些穿紫袍的胁迫,不能随心所欲,照理已是太后这样的地位,谁敢说半个不字?谁知他们竟联名保这个保那个,他们一心只想着与太后作对!周侍郎吓不倒他们,他们还要打怀义!”薛怀义说得义正辞严,捂着被打肿的脸,还带了些令人侧目的委屈,“太后怎么偏怪起我来了……”

  婉儿看不下去,出声阻断薛怀义的妄言:“太后找我?”

  “是婉儿啊,来得正好。”太后挥手让宫人捧上一件棉袍,嘱咐她道,“你替我去诏狱见一个人。”

  又把她支走。

  婉儿心有不忿,却只好接了棉袍,动身往诏狱去。

  深冬的雪下个不停,白茫茫一片的世界拉远了从武成殿到丽景门的距离。婉儿对酷吏们把持着的那座臭名昭著的诏狱早有耳闻,却从未涉足过这里。这里本就不该她来,太后似乎也刻意不叫她染上诏狱的晦气,此番点名要她去,只怕是另有什么缘故。婉儿不禁对手里的棉袍动起了心思,轻轻一翻,一张沾了血的布条便露了出来,用力将它扯出,夹在棉袍中的布条豁然出现在眼前,那竟是一封触目惊心的血书。

  婉儿捏紧布条,思忖一阵又无事般将它又塞回去,这些日子里对太后的怀疑倒减了些许。看来太后并不是对诏狱中的大臣们置若罔闻,任周兴等人处置,而是如往常行事般暗中派人窥探,坐实的冤屈也要出手去营救,太后派她深入那虎穴去救人,更说明太后还是信任她的。

  婉儿是秘密来的,到门口才差人去通知管理诏狱的秋官侍郎周兴,周兴听说太后派人来,忙不迭地迎到门口,见是婉儿,又着实一惊,选了个极恭敬的礼节,长揖道:“卑职来迟,望才人恕罪。”

  “周侍郎不必多礼,论官阶该道卑职的是婉儿才对,可婉儿并非外臣,内外有别,却同在太后帐下,不必以上下官阶礼相敬。”婉儿微微笑着,既谦逊又不失太后遣使的气度。

  “是了是了,才人此番前来,必定是带了太后的旨意。”周兴禁不住主动打探。

  酷吏得罪的是众人,仰仗的不过是太后声威而已,婉儿本是厌恶的,见他如此汲汲,一时竟生出些悲悯的感叹来,太后一声咳嗽也能被这些人解出许多意味,穿着这身被血染红的官袍,终究是寝食难安。

  “太后遣我来,要给诏狱中的地官侍郎狄仁杰送棉袍。”婉儿挥手让随从拿出那件棉袍,周兴转了转眼珠子,还是主动让了路。

  “卑职为才人带路。”

  “有劳了。”

  “才人容禀,在诏狱处理一二逆臣的事,原不必太后如此兴师动众,才人是千金之体,到这种地方来,平白沾了晦气。”周兴一面走,一面笑着说,“赐食赐衣什么的,太后随便找个人来宣旨,卑职就能心领神会了,事情做得干净,决不让太后失望。”

  婉儿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突然驻足:“周侍郎说什么?”

  她竟然没能领会,周兴一愣,徐徐道:“太后赐物到诏狱来,不正是此意么?前些天刚赐酒处置了魏玄同,临死前也是赐食赐衣好生招待了他一通,那老头子还不服,说受了奸人的构陷,一定要面见太后,还口出狂言说才人的不是,您说这……”

  “行了。”婉儿脸色一变,盯着周兴的眼神如鹰隼一般,“我劝周侍郎行事收敛一点,太后的心思,岂是我等可以捉摸的!”

  周兴被堵了一通。自办了裴炎案以来,他虽名不上宰相,在朝中却也是有足够威望的,连武承嗣和武三思都要让他几分,偏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一个小小的才人堵回来。心里窝着火,却不敢怠慢太后的差使,周兴默然在前面领队,不再说什么自以为奉承的胡话。

  婉儿以手掩鼻,越是往深处走,越消不散那股腐烂的气味,她在宫里风闻过不少诏狱里的事,却根本及不上眼见的可怕。他们说,进得诏狱来的人不死也得落一身残,酷吏们不把人当人看,用尽各种酷刑只要你攀上别人,通常一桩大案就牵扯上百人,押往刑场的路上竟浩浩荡荡蔚为壮观。他们还说,东都的官员人人自危,每天上朝前都要与家人哭别,怕此去便再也不能回来。

  婉儿不太敢看那些牢笼里的囚徒,他们也曾经是朝堂上叱咤一时的人物,或是在台阁掌一方事务的要员,又或是在边疆镇守一方的将军,如今都下到这狱中,残肢断臂,乃至求死,毫无身为人的尊严。

  牢门打开,婉儿抱着棉袍进去,回身看了眼跟着的这支队伍,吩咐道:“有话问狄侍郎,诸位先出去吧。”

  她到这里来就是代表着太后的权威,周兴不敢有异议,领着一众人等退了出去。

  狄仁杰面墙坐着,一床破席还是夏天用的,受刑磨出的伤结了痂,隐约在随意披上的一件寒衣下,凌乱不堪的头发中已经看不出髻挽在哪里,他抬头看婉儿时,露出进来后就没修整过的长须。

  “狄侍郎让拆洗的冬衣,太后命我给您送回来。”婉儿站在茅草上,俯身把棉袍放在席前。

  阴暗的诏狱里看不清人的面目,狄仁杰盯着地上的棉袍,苦笑了一声:“多谢太后。”

  婉儿起身,太后嘱咐她的事已经完成,可她并没有要走的意思,狄仁杰却也不留,没有伸手去取那件棉袍,继续面着墙壁默然不语。

  “狄侍郎好大的胆子,竟然在棉袍里夹字条求救,在治世之中行此乱世之事,是责怪太后戕害忠良吗?”婉儿俯视着蜷缩在席上的狄仁杰。她是在外官的例行述职中见过他的,那时他被外放为宁州刺史,德被一方,宁州百姓甚至为他立碑勒石。婉儿在研习百官履历时就发现,他是一个放任哪里,哪里就一片休明之景的贤官,却总是在朝中沉浮不定,昨日还是一方大员,明日便遭了奸人构陷。酷吏第一要构陷的是太后的政敌,其次便是这些安心做事的人,他们才是这个时代的弱势,无心参与复杂的斗争,却终究跳不出时代的洪流。

  “仆为大理寺丞时,一年审结积案千余,涉一万七千人,无一人冤诉,刑审之事,仆虽驽钝,却也经历过一些了。”狄仁杰幽幽开口,“自古以来,有如今日之诏狱者,唯后汉党锢之祸可以比拟,如此可见,喊冤无益。在延熹九年,如果有人要你下狱至死,仅仅说出你是清流就可以了,你未必真是清流,再好的同伴也能在求一速死中证明你是清流。”

  婉儿知道他说得一点也没有错,如今的诏狱根本不是要审什么案子,而是罗织罪名,造出一个个大案,再把威胁太后的隐患一网打尽,只要你的名字被摆到了对面,那就是必死无疑。

  婉儿心情变得沉重,看着一身狼狈的狄仁杰,问:“狄侍郎这样悲观,又为什么要冒死藏书让家人救你?”

  狄仁杰叹了口气,声音苍凉:“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

  他还是对太后抱有希望的,婉儿不知道,魏玄同死前是否也抱有这样的希望,魏玄同比他还要天真,以为她上官婉儿就能左右太后的心思。一心报国却陷于血尘,婉儿觉得,连自己的手上也沾上了血。

  太后为了更进一步才要朝堂噤声,可万马齐喑的朝堂,究竟何时才能还复元气,婉儿看不到未来。

  “他真是这么说的?”婉儿回宫的时候,薛怀义已经走了,太后坐在大殿中,显得有些孤独。

  “是。”婉儿低头肯定。

  太后眼神复杂地凝望她,忽然问:“婉儿怎么看狄仁杰这个人?”

  婉儿有些意外。要是在以前,太后并不吝于与她讨论人事,可自裴炎案以来,不仅是与她,太后与所有亲信都断绝了对于人的讨论,谁都能看出太后是在借题发挥,她想要清洗的,不过是早就列在清洗谱录上的那些人,为了下定十足的决心,根本不需要与他们讨论。

  “婉儿觉得,狄侍郎在过往的每一任上都政绩卓著,一心想着报效朝廷,居其下有润泽万物之劳,居其上有高瞻远瞩之功,从不以升迁为喜,亦不以贬谪为悲。”太后既然相问,婉儿还是想要努力一把,“过往同朝,少有议论,今日婉儿赴诏狱一见,三言两语间竟觉得果然是世之良臣,若是就此殒命于狱中,恐怕是朝廷之失。”

  太后默然良久,朱笔搁在砚上,执笔的手却迟迟不放开,沉闷的气氛持续了一阵,太后阴沉沉地说:“他既不以贬谪为悲,又以陶潜自许,那就去陶潜的故地,做一任彭泽县令吧。”

  太后不杀他,就是知道他没有周兴捏造出的那些罪过,却也并不为他洗清冤屈,以这样的罪名将他贬放,婉儿越发觉得自己悟不透太后的心思了。

  她记得过往的太后是那样的惜才爱才,有才德的人都愿意亲近,她也曾从中找到一丝缝隙,在太后灼人的威严以外,寻求到心底的柔软。如今看来竟是如扑火般,再过于诱人的光芒终究是要灼人的,太后的独断若是对,便是万民受益,若是错了,便是万劫不复。

  “太后!太后!”武成殿的侍从少有这样慌张过,门口的舍人飞跑进来,不知所措地回禀,“太后!安福殿的侍卫拦不住圣人,圣人一定要来面见太后!”

  婉儿不知道自己去诏狱的这短短的时间内发生了什么事,竟让一向谨慎的李旦胆敢这样忤逆他的母亲,婉儿惊异地望向太后,太后的眼神竟有一丝闪躲,抄起一本奏疏斜倚向凭几,虽然吩咐了,却是满脸的漠不关心:“你去看看吧。”

第五十二章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相乱欲何如最新免费+番外章节

正文卷

相乱欲何如最新免费+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