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到底出什么事了?”婉儿急匆匆地赶往安福殿,路上赶忙询问跟着的宫人。

  宫人急趋步走着,忙忙地回复:“回才人的话,今日开宫内铜匦,见有告密者言皇后与德妃在安福殿内行巫蛊之事,欲诅太后,太后着右羽林卫李大将军前往搜查,果见巫蛊小人,于是震怒,发诏命赐自尽。”

  “什么?”婉儿急行的步伐忽然停了,回身仰望高坐在台基上的武成殿,头一回觉得它是这样高不可攀。她在刚进宫时,一步一个台阶走上紫宸殿的那个时候,甚至都没有这样的感觉。

  古来提及巫蛊多少都是蒙冤,婉儿原以为如太后般圣明烛照,绝不会信这样的鬼话。君主相信巫蛊,便是被人利用,太后从来都是站在幕后把控前台的,又怎么会轻易就被人利用了?况且李旦被软禁在在安福殿里,既没有反叛的心思,又没有反叛的能力,也曾三番五次在朝堂上请求要让位给母亲,每每都要太后不允再以舐犊之情相诫才作罢。他与打着他的旗号的人绝对划清界限,李敬业也罢,裴炎也罢,在朝堂上宣读死期的时候,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他是个完美的傀儡,加害他的妻妾,太后是要让人人自危么?

  况且,太后在殿内闪躲的眼神没有逃过婉儿的眼睛,她看见了,太后分明不是糊涂,是故意要把她也拉进来,在这次血腥的屠杀中,一定要她的手上也沾上血么?

  太后要用这种方式让朝中观望的势力都知道,上官婉儿是坚定不移的太后一党,她是赐死皇后的特使,用鲜血洗脱她与属于李唐皇室的上官家的联系,无可动摇地与太后绑在一起。

  一定要用这样决绝的方式么?太后为什么连她也不肯相信了……

  武成殿屋檐上的积雪有些晃眼,婉儿收回了仰望的目光,心情复杂地继续往安福殿去。

  李多祚的士兵们把安福殿层层包围了起来,命令盯着安福殿的舍人们看好他们的主人,自己则按着剑在殿门口不住踱步,远望着婉儿乘轻舟靠岸,才得了赦似的迎上来。

  “上官才人您总算来了,圣人不领太后的旨,闹着要跳九洲池,末将又不敢强迫,左是太后右是圣人,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真是急死了!”这位靺鞨出身的勇将显然并不擅长调和宫内的关系,只是因为把守离这里最近的北门而被临时差遣来办事,未料碰上比战场拼杀还可怕的大钉子。

  婉儿心下暗叹一口气,却还是挂起制式的微笑,安抚他道,“李将军不必着急,婉儿正是来为将军解围的。”

  “才人早该来了。”李多祚往边上一让,伸手道,“请。”

  进去便进去吧,反正从出武成殿的那一刻起就回不了头了。婉儿进安福殿的时候反而冷静了许多,可以细心地把每一个细节都看在眼里。士兵的铠甲给这原本温馨的小宫殿注入了刺骨的寒意,大大的屏风上是李旦手绘的幽兰,花叶秀丽,留白居多,绢面雾蒙蒙的,看不清里面的模样。

  缓步绕过屏风,安福殿里面的情形才一收眼底,李旦护犊子似的拦在两个惊恐万状的后妃面前,士兵们的刀剑不敢在圣人面前出鞘,都直挺挺地站着不敢有一丝懈怠。

  李旦绝望的眼里映出婉儿的身影,看见太后派她来了,心里霎时凉了半截下去。婉儿看出他表面依旧恶狠狠的脸上这细微的变化,反顾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成了阎罗王的代言人,她厌恶酷吏的小人行径,却终于在这一刻起,与那些酷吏成了同一类人。

  “都先出去吧。”婉儿吩咐李多祚,见他站着不动,又补上一句,“奉太后的旨,要问话。”

  问话,问话,婉儿觉得前所未有的疲累。她一天问了两次话,问了一个救得了的人,还得问一个救不了的人。

  窸窸窣窣的铠甲声远了,听见李多祚把殿门带上,殿内的光线暗下去些许,婉儿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两杯赐酒,将目光缓缓挪向李旦的身后。他的身后不仅有两个在劫难逃的妻子,还有几个未成年的孩子。

  婉儿敏锐地观察到其中一个男孩的脖子上拴着一根细细的红绳,红绳上坠着一块雕琢精美的玉,幽兰的清姿,与屏风上的如出一辙。

  “这是……三郎吧?”婉儿微微俯身,孩子们受到惊吓,不住地往后挪,李旦忙安抚着家人,防备地盯着婉儿。

  他从未以这样的眼神示人,旦是个温润的君子,婉儿二十五年的见闻中,以为能称得上君子的,只有弘和旦而已。他们都是太后的儿子,太后的四个儿子性格迥异,却都逃不掉相同的遭遇——是遭遇吗?上官婉儿参与了每一次遭遇的制造,她亲眼见证了弘的暴死,亲笔书写了贤的废黜,一纸诏书就把显赶去了庐陵,如今还要逼迫旦“大义灭亲”。

  还有人会因为她的身份来求她美言担保,认为她是如祖父一般,为李唐赴汤蹈火的忠臣么?

  “婉儿,她竟然让你来逼我。”旦低低地笑起来,从地上趔趄着站起身,“别人不明白,你怎么会不知道?这皇位本就是不期落在我身上的,我从没有一刻惦念过。母亲她要如何,甚至都不必知会我,直接拿走便是。扬州叛乱的时候,我是多么战战兢兢地在朝堂上站出来维护她,不惜与那些忠于我的臣子划清界限,担上一个昏君的万世罪名。我不要权力,甚至不要作为一个皇帝的尊严,母亲要改换门庭,何必用亡国之君的方式对待我!”

  亡国之君……是啊,婉儿在内文学馆里读史时,也曾有与李旦同样的疑问,亡了国的君主未必有直接的责任,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大有人在,可他们的下场都几乎一致,这看上去是极不公平的事。

  不公平吗?这世上有几多公平,生于皇家,生于相府,对生于草野的人来说,是否也是不公平呢?

  “亡国之君不在于他做什么,只在于他坐在那个位置上,生在一个改朝换代的时机,任何的行动都会被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再添油加醋地放出来,闻于新君之耳,就算是捕风捉影,也会招来莫大的猜忌。”比起李旦的激动,婉儿显得无比平静,旦的这一声气愤的“亡国之君”,终于点破她内心不敢道破的揣测——太后想要的,正是改朝换代。

  “就算我是亡国之君,那是我生逢此时的错!我的妻儿有什么错?”李旦指着抱在一团的家眷们,眼里闪烁着竟要哭出来,“皇后是我的结发妻子,德妃也是高门大户所出,以为嫁给我这个闲散亲王可以远离这些诡谲的权力斗争。婉儿,你是看在眼里的,皇后和德妃没有一丝失德之处,何以就这巫蛊的悖言治了这样重的罪!就算太后认为她们有这样的嫌疑,诛杀后妃这样的大事,难道不该交有司详审后再定夺吗?”

  李旦说的这些,又何尝不是婉儿的疑惑。动摇的心里揣测着,也许是太后杀红了眼,不加详查的迅速审判,带来的是操纵权力的快感,在以为四处皆是敌的时候,这种反常的举措给掌权者莫大的安全感。

  安全感?太后是没有安全感的人吗?她明明说过她一点也不怕,什么“我为猫阿武为鼠”都是无稽之谈。

  “陛下,婉儿想,太后派婉儿来,是因为没有谁比婉儿更能明白您的心意。”婉儿定了定神,撕开平常总是刻意规避的伤疤,“婉儿是个一出生就被灭了族的人,只能听传言说,祖父赴死时异常平静,他既没有做无谓的挣扎,也没有发诅咒的狂言,他是甘愿饮下那杯毒酒的。”

  婉儿的目光落在皇后和德妃身上,惋惜的神情只是一闪而过,接着说:“为圣人拟旨是无奈之举,他为皇帝的面子而死,他知道天命不可违,宁愿以慷慨赴死来赢得对手的敬重,保全了上官家的血脉,太后也才会高看婉儿一眼。”

  轻轻的声音在空寂的殿中竟然掷地有声,婉儿决想不到她有这么一天竟能教导天子。太后看似无奈的派遣其实藏着深思熟虑,婉儿把身世摆出来,就是致命的一击。

  她不再凭着身世博得他人的信任,而是冷静地把自己的伤痕撕开,击破他人微渺的希望。

  是利用,这就是利用。

  “祖父没有做错什么,至今朝堂上大臣们怀念的都还是他‘驱马历长洲’时的潇洒身姿,婉儿没有见过他,却因沐浴他的恩泽而常常心怀感激。”再提及这段往事时,婉儿已不再惶恐,可以如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平静叙述,“一个人到了生死关头,若是无法贪生,为后人而死,也是遗被子孙的功绩。婉儿听说陛下喜读道经,怎么悟不出‘死而不亡者寿’的道理?”

  “才人不必说了!”窦德妃拨开挡住她的人群走了出来,这位存在感不强的后妃,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坦然的一笑,竟让婉儿感到帝王妃子的气场,“才人有大智慧,妾若能早些想通,也不必逼得陛下如此了。妾只有一事放不下,三郎才四岁,凭妾一死,才人能否保三郎平安?”

  “德妃……”李旦颤抖着声音不敢大声喊她,堂堂大唐皇帝需要自己的嫔妃用性命保护,淡泊如他也放不下这样的尊严。

  然而婉儿斩钉截铁地回答:“不能。”

  窦德妃凄然一笑:“也罢,才人与我们一样是身不由己的人,妾倒也不必以此逼迫才人。”

  她不再说话,与婉儿擦肩,到那边的几案边去,端起其中一个酒杯,决绝仰头。

  “德妃!”李旦要冲过去,被闻声而来的士兵们拦了个正着。

  “也罢,为陛下而死,妾死得其所!”刘皇后一咬牙也撇开孩子们冲了过去,抓起另一杯酒一饮而尽。

  “阿娘!”

  “皇后!”

  ……

  凄惶的喊叫声在身后响起,与梦里被屠的上官府邸一模一样。任那些士兵们鱼贯而入,最后进来的李多祚终于交差似的向婉儿行了一礼,婉儿微微点头还礼,快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她是酷吏一般心狠手辣的女人了,从今以后没有谁能再让她动摇,她是太后的笔,更是太后的剑,握在太后的手里,没有自我感官地刺向太后想要消灭的所有人。

  “才人!”武成殿的老舍人看起来已在殿外迎候多时了。

  “什么事?”婉儿步履坚定地往回武成殿的路上走,还有什么比赐死皇后还深的罪孽。

  “太平公主进宫来了,在武成殿扣门,太后只好避到万象神宫去。”老舍人匆忙跟着,回话道,“太后不想见公主,要才人去代见一面。”

  婉儿陡然驻足,无奈地仰头闭上眼,任风裹着雪花扑在脸上,默然良久,才沉着声说了一句:“走吧。”

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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