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

  北镇抚司的桃树很高,如庭盖般遮阳挡雨,挺拔得像个俊俏的少年。

  微风拂过,勾引走了几片轻佻的树叶。树叶如浪子般在空中打着旋儿,落在了廊桥上,被经过的皂靴踩得瘫软稀烂。

  元澈无所事事,端坐在廊桥的木梯上,两手撑着下巴,仰头望着桃树。枝桠上正停着两只知了,他们臃肿肥胖的身体艰难地重叠着,光天化日之下正行那苟且之事。元澈故意使坏,拧下一颗革带上的铜扣掷去。知了振翅逃了,有些慌不择路,险些坠落在地。

  元澈扯着嘴,怎么也笑不出来。

  廊桥上人来人往,各方人员都正司其职。元澈给路过的小旗让路,难免听到他们的低声絮语:近来诏狱事务繁忙,又有几个大案要办了。

  “这次牵扯到中书省和兵部,动作太大,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人头不保。“

  “不管如何,诏狱刑罚都是要走一遭的。这些大人细皮嫩肉,也不知挨得住几下?”

  “文人胆子都小。那兵部侍郎之子王笑之,一听到要下诏狱,便一头撞死在了铜门上。唉……也算是风流一世,到头来成了个笑话。”

  “你看诏狱里鲜血淋淋的郑明仁,怎么也是个硬骨头。他也算得王笑之的恩师,怎得教出这么个胆小鼠辈。”

  “你可少说点。换做你,保不齐得尿裤子……”

  小旗交谈的声音渐行渐远,逐渐听不真切了。

  元澈怔神片刻,心不在焉地转身欲走,却一头撞上了一人的胸膛。他还未及抬头,便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怎得这般魂游天外?若是在北镇抚司撞到不该撞的人,十个脑袋都不够你掉的。”

  他抬头,就见赵云中歪嘴笑着看他,眼中荡出的是不经修饰的勾引。同僚曾好心提醒过他,切莫与赵云中接触过密,特别是他这种长得俊俏的。若是把话说开了就是:赵云中是个登徒浪子,遇见合眼的都想发展发展关系。

  而元澈并不想和他发展关系。

  他正要逃开,却见到了赵云中手上捏着的一枚铜扣,顿时又不动了:“怎么在你手上?”

  赵云中说:“直接砸在我脑袋上了,你说怎得在我手上?”

  正说着,他又亲自把那枚铜扣摁回了元澈的革带上。元澈后知后觉地拉开与他的距离,有些躲闪地低着脑袋。

  赵云中也不在意,十分自然地去拽元澈的手,试了两次才抓牢:“别躲。今日我带你去练练胆量。”

  元澈不明白:“胆量……如何练?你别带我去什么奇怪的地方。”

  赵云中说:“诏狱可曾去过?”

  元澈顿时要把手抽回来,他不想去。赵云中却不管他,说:“我是总旗,你不能不听我的命令。再者,你是小旗,诏狱也迟早要去。”

  说罢,他便不管不顾地拽着元澈去了诏狱。

  诏狱的石梯很长,一直延伸往下,狭窄阴冷,像是直通修罗地狱的甬道。元澈仓忙地躲着地上发黑的血痕,被寒气冻得一颤,也不知是真冷,还是被地上交织拖拽的痕迹吓得发冷。

  元澈有些恳求地冲赵云中摇头,他想出去。

  赵云中抱了抱他,用身子给他暖着,却不同意他走。他们正身在一个刑室中,各色被血迹染得发黑的刑具无风自动,互相碰撞得叮呤作响。刑室正中央有一个木椅,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被锁在上面,生死不明。

  赵云中说:“你迟早要看到的,有朝一日你还得亲自上阵。不要害怕。“

  他正说着,一桶滚烫的热水被抬了上来,落在地上发出闷重的声响。

  赵云中嬉笑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项,叫梳洗。今日就给你开开眼界。“

  他并不亲自上阵,而是由几个小旗代劳。他们扒开老人浸满血污的麻衣,露出还算光洁的后背,一瓢瓢热气腾腾的开水猝不及防地被泼淋了上去。像是由一个破败的笛子吹出的高亢破音,那老人尖锐吓人的惨叫声让人心头一颤,呼吸一滞。

  哪怕是一块猪肉也都熟了。

  元澈想逃,却无处可逃,只能拼命地冲赵云中怀里钻。这让赵云中心中舒畅,话不免又多了些:“这人也是个位高权重的,你知道中书省的郑大人吗?就是这位,中书省参知政事。以前有多威风,现在就有多狼狈。”

  元澈怔了,他看到小旗们又拿出了一柄一尺见方的锋利的钢梳,两人端着,像是给姑娘梳头一般残忍地朝郑明仁的后背刮去。这一刻,元澈才真真切切地明白了梳洗的含义:滚烫的热水洗尽铅华与肮脏,细密的钢梳刮尽一身的皮肉和筋骨,直至最后,肉尽骨露。

  地上散落的,哪是什么好的皮肉,全是熟透了的白色肉末。

  元澈尖叫一声,白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近黄昏。守着元澈的小旗忙跟他说:“小少爷,救救命吧,总棋大人要被千户大人给阉了。”

  虽然阉割不致命,但能掉半条命,运气不好准挨不到拔管放尿的时候。元澈不喜欢赵云中,也不愿因自己将人害死了,他身上的罪孽够多了。

  唐泉书虽然模样清俊无害,但手段狠辣,午后诏狱的事情定被他知晓了。

  元澈在路上想好了说辞,到场见到被以大字型捆在木板上,裤子也不知去向的赵云中后,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忍了许久后的元澈;“噗嗤……”

  平时风度翩翩、潇洒俊逸的赵云中,此时滑稽得不像话,颜面尽失啊。

  唐泉书说:“小少爷想来不生气了?”

  元澈摇头:“本也没生气。”只是有些害怕罢了。

  唐泉书把玩着蛇形玉件,笑得促狭:“可这宫刑还是免不了的。”

  元澈忙说:“换一个吧,千户大人。赵总棋虽行为不检,可罪不至此。”

  唐泉书来了兴致:“那便插针吧。”

  围观众人虽面无改色,眼中的同情却未减去半分。

  元澈不明白:“何为插针?”

  唐泉书解释说:“取寸余粗的钢针,由指甲间插入,透出手背为止……”

  元澈脸色又白了,忙摆手说:“再换个吧。”

  唐泉书说:“那弹琵琶?”

  元澈不想知道这是什么:“再换一个。”

  唐泉书只好兴致缺缺地说:“那便赏庭杖吧。五十下可逃不掉了,够少了……”

  元澈回头望了一眼凄惨的赵云中,说:“十下吧,以儆效尤就行。”

  唐泉书笑吟吟地看着元澈,很是恭敬:“十下便十下吧。拖下去。”

  一直缄默无言的赵云中终于松了口气,颇为感激地看了元澈一眼。元澈却恍然大悟了,这赵云中是唐泉书的心腹,唐泉书再心狠手辣,也不该这般不顾情面。这番下来,怎么看都是虚张声势,想必这些人就是在等元澈的一句宽恕吧。

  元澈顿觉无趣,没有理会唐泉书的虚情假意,转身走了。

  残阳如血,映红了半边的天空。元澈怔怔地望着,脑海中诏狱所见情景挥之不去,就像一团浓稠的鲜血,将人包裹得不透一点气息。

  隔墙穿来闷重的击打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响彻云霄,元澈被吓了一跳,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是赵云中的声音。

  或多或少的,他也有些舒坦了。

诏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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