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谭如玉也不知道自己在井底已经待了多少岁月，她的活动范围也局限在此，最多阴天的时候跑去井口看看荒芜的院子和阴郁的天空，所以于她而言，世上没有昼夜。
但林一青自小就养成了辰时起床的习惯，为了盘问清楚，她还提前到卯时就钻进了谭如玉帘子后的闺房里头。
跟外头相比，这里头简直就是另一番天地。
谭如玉似乎很喜欢萤石，洞府中装得满是，故而十分明亮，屋里还摆满了铜镜、首饰匣子、脂粉盒，好好一张大石床，铺得花枝招展，粉纱帐、白玉钩，满眼的芬芳馥郁。
谭如玉似乎早就知道林一青会来找她，素手一撩纱帐，披着一件懒懒散散的纱衣，香肩半隐，肌肤微露，林一青见了立马移开视线，说：“别这样，怪难为情的。”
谭如玉说：“让你自惭形秽了吧，怪我。”
林一青低头看看自己的胸口，咬咬牙忍了，扯开话题道：“你这儿的东西倒挺丰富啊。”
谭如玉说：“以前夫家公婆还活着的时候，我缺什么就给他们托梦，一次不给就多托几次，最后总归会给我扔下来的。”
林一青朝她比了个大拇指，说：“有远见。不过后来这村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夫家的人呢？”
谭如玉倚在床头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那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我本来也不爱搭理他们，再加上又出不了这井，出事的时候我连个声儿都没听着。后来过了几个月，家里始终没人出现，偶尔经过两只活人变的怪物，我才敢确定他们已经死了。”
她口中所谓活人变的怪物，必然就是僵尸。
林一青摸着下巴，纳罕道：“这村子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你又没听到什么动静，那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突然变成了僵尸，真是奇怪。”
谭如玉说：“原来你跑来是查案的么，我还以为是为了别的呢。”
林一青手指一顿，说：“你不说我差点忘了。你究竟在他面前说了什么，现在这人在我面前老是阴阳怪气的。”
谭如玉单手支着脑袋，望着她说：“没什么，或许是觉得你在这儿，碍了我和他的好事也不一定。”
林一青说：“麻烦你稍微收敛一点。”
谭如玉浅浅一笑，道：“我跟他说，你们两个人当中，要想走一个，就得留一个。他可能是觉得，你想把他扔在这儿不管了。”
林一青无法理解：“你到底想干什么？”
谭如玉娇声道：“玩玩儿嘛，我孤身一人不知岁月尽头，好不容易才等来了你们两个。”
林一青神情严肃，说：“你遗憾未平又噬月成妖，你是时间用不完的，可我那边儿还有一帮人等着救命呢，你若当真不想作恶——”
她舔舔嘴唇，细声道：“能不能行个好，放了我们吧，行吗？”
谭如玉听罢，也退了一步，说：“好啊，你让他今晚跟我成亲，平了我的遗憾，我立马放你们走。”
林一青吓得嘴都瓢了：“成亲？”
谭如玉勾勾唇角：“不错，就算是骗我的也好，走个过场也好，我不管。”
半个时辰后，林一青从谭如玉的绿藤帘后魂不守舍地出来时，霍桑正褪了一半衣服，坐在石床上准备自己给自己擦洗伤口。
二人对视一眼后，又埋头各顾各的。
林一青本想绕开霍桑，去角落里整理一下思绪，可目光一触即他后背上的伤，又忍不下心，便走过去拿过他手里的手帕，道：“我来吧。”
霍桑缓缓地垂下手，一言不发。
林一青埋头认真地帮他清洗了三遍伤口，手上没活后，便想起了正经事，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她见霍桑起身穿衣，半晌，小声地问：“那个，问你个问题成吗？”
霍桑没回头，只说：“问。”
林一青不自觉地捏紧了帕子，心虚地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嗷，谭如玉有一个没有了却的心愿，那就是好好地成个亲，当然这个亲，它就只是走个形式，意思意思一下，你可以……帮帮她吗？”
后面那几个字已经嗫嚅不清，像蚊子似的，林一青心里七上八下地，又赶紧找补：“当然你要是介意的话，咱也不惯着她，我就是拼了命我也带你离……”
霍桑道：“好。”
林一青脑子一嗡：“啊？”
霍桑慢慢地转过身，一边整理着箭袖，一边看着她说：“我不介意。”
也许是他答应得过于果断，林一青心里反倒生出一起不适，但很快又被喜悦冲淡，一拍手说：“好，够义气！我这就去同她讲。”
她转身跑了，却没注意到身后霍桑渐渐黯淡无光的眼神，他踱步片刻，靠着石床坐到了地上，毫无波澜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
入夜，洞府里挂了几条红绸子，燃着几对红烛，虽然绿色的藤蔓配上红色的喜字不大搭调，但总归还是有几分喜气。
谭如玉身披红妆，戴了些最值钱的首饰充当凤冠，可惜她的嫁妆里没有新郎的衣服，也没有酒。
霍桑一身黑衣，同她并肩而立，对月一拜。
林一青在旁边越看越别扭，直想换个地方缓缓劲儿，但谭如玉不让，非要她做个见证人。
林一青毫不熟练地说：“那，夫妻对拜吧。”
谭如玉笑盈盈地转过身，可她对面那头的霍桑却迟迟未动。
谭如玉见他面色冷峻，倒也不勉强，只是抬头看了看井外的月亮，今夜月亮弯弯，但有繁星点点，晴朗无际。
她说：“不拜了，直接洞房吧。”
林一青原本还松了口气，听到后半句眼珠子都直了，急忙伸手拦住二人，道：“不行，人妖殊途，你想要他的命啊！”
谭如玉水袖一挥，说：“真是笑话，我这身本领，就算还是个人，也能要了他的命。你放心吧，我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林一青听得满头雾水，硬生生被推到一边，眼睁睁见霍桑被谭如玉拉了进去。
她愣了半晌，想冲进去看看，却又想到霍桑刚刚似乎并没有拒绝的意思，再想到万一这样闯进去，看见了一些不想看见的画面，很可能会留下一生的阴影。
她犹犹豫豫地等了半晌，忽听里面一阵响动，再也按捺不住冲了进去。
岂料，原本花团锦簇的洞房却仿佛成了一间破柴房，那些粉白帷幔、首饰铜镜都一瞬间蒙了一层厚厚的灰。林一青找了一圈，看见霍桑正被一圈圈枯死的藤条缠住了身子。
林一青正要摸刀，却见谭如玉飘了出来，但她已非妖身，只剩一点如雾般轻薄的灵魂。
林一青愕然道：“你……”
谭如玉的身体愈发透明，对她说：“没意思，我还是去投胎做人，再寻个好相公吧。”
林一青说：“你玩儿我呢，你早干嘛去了？”
谭如玉娇笑一声，说：“其实那天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日子到头了，只是想趁着最后几天帮你们一把而已。”
林一青没注意她最后那半句，只疑惑道：“为什么是见到我的时候？”
谭如玉说：“因为有一个人跟我说过。”
林一青说：“谁？”
谭如玉耸耸肩道：“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谁还记得。”
她扭头看了一眼霍桑，对林一青说道：“可惜了，我好像没帮到你们，你要是没那么缺心眼儿，事情可就顺利得多了。”
林一青还想问个究竟，可谭如玉刚说完话，便消失不见了。
她低低地骂了一句，随后跑过去用刀解开了霍桑身上的束缚，林一青从地上捡起一截枯藤，问霍桑道：“她有没有伤到你？”
霍桑似乎有几分昏沉，摇了摇头。
林一青又试探道：“那她……没对你做什么吧？”
霍桑闻言，抬眼盯着她，说：“你希望她对我做什么？”
林一青说：“我当然是希望她碰都不要碰你。”
见霍桑皱眉，她又解释道：“人鬼殊途，阴阳不能乱的，否则是要出人命的。”
霍桑听罢，眼神中满是疏离，淡淡说道：“你既然知道这么多，一开始怎么不阻止她。”
林一青哽了一下：“我……”
霍桑又说：“林姑娘，你救过我的命，现在我已经还清了，我们两不相欠。”
他言语凉薄，轻描淡写，好像在说今晚月色不错一样。
林一青虽然没太明白他的意思，但直觉告诉她，霍桑生气了，还气得不轻。
她搓搓手，又摸摸膝盖骨，说：“我知道你身份尊贵，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但我也是真的没有办法，我要是能带你走，我早就这么干了，何必在这儿跟谭如玉纠缠半天呢。”
霍桑听了也好像没听，自顾自地站起身，对她说：“放心，你该得的报酬半分也不会少，现在随我去祭坛救人。”
他说着，大步流星地往外走，林一青在后面边追边念：“我跟你谈感情，你跟我谈钱，这就没意思了。”
霍桑一顿步子，林一青毫不意外又一脑袋撞了上去，退了两步，只见霍桑手指微动，却并没有伸手拉住她。
他对林一青说：“你我本就是雇佣关系，何来的感情，你若无心，就不要口无遮拦。”
一瞬间，林一青仿佛突然被口无遮拦四个大字压住了心脏，傻站在原地，脑子都气得糊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