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亲近一触即离。

　　与山崖相对的侧山上, 山神身披从异闻生物那儿劫掠的墨绿长衣，面对漫漫长夜，站在山顶上吹着冷风。

　　秋风冰凉带刺, 刮在脖颈，落在衣外裸/露的手臂上，顺着衣摆、袖口无处不入。伴随秋风而来的冷意向身体一点点侵袭，冰花自腰际凝结, 爬上胸腹。

　　山神却放任衣袖冽冽, 他甚至主动扯开了领口，好让寒风来得更加猛烈、让寒冰在他的身上肆意蔓延。

　　……好像这样, 就能让他过热发昏的脑袋暂时清醒。

　　他原本的衣服早已脱下给悠木良穿上, 又抱起悠木良放在了神社中——思来想去，还是神社里最暖和、也最安全。

　　这时他倒忘记了悠木良也是一个强悍的异闻生物，全然当他是精美的瓷制娃娃。

　　而后他也不敢久留，生怕自己一时冲动, 会再做出进一步的举动……

　　想到这里，山神不禁摸上了自己的嘴唇。指尖触及唇瓣, 柔软且温热。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心上人的余温, 就连鼻尖萦绕的，也是悠木良发间的清香。

　　即使在为青年穿衣时数次告诫自己不要妄动心思, 但惊鸿一瞥下，过人的五感还是让他不可避免地在心里留下了影子。

　　青年单薄流畅的肌肉并不夸张，因起伏有致而看起来精美又不失张力。

　　白衣穿在青年身上，与雪白的肌理相得益彰。

　　山神抱起悠木良, 宽大灼热的掌心贴在青年腰肢上。

　　痴迷的视线在怀中人身上流连, 最后落在那弯成弦月的腰背上。

　　白衣绷紧, 勾勒出紧致的线条。

　　它如弓弦般坚铮, 就像他初见时，遍体鳞伤却依然意志坚定，顽强求生。

　　山神的手不自觉摸到了青年的骨节上。

　　仿佛只要一个用力，就能捏碎那节白骨，就能将那绸缎般细腻的脊背压下，征服这只骄傲凶狠的小鸟，让它无处可逃、永生只能呆在金银玉饰堆砌的华贵囚笼之中。

　　但山神舍不得。

　　毕竟，如果不是这狼一般坚忍凶悍的性子，也不会迷了他的眼，也不会让他用毕生的目光去追逐。

　　山神移开了手。

　　耳尖上是青年吐出的呼吸，一股接一股，时轻时重，撩得山神刚开始走就软了半边身体，还是强撑着走到神社的。

　　一到神社，安置好青年后，他就逃也似的飞快远离了神社。

　　如湖光般清丽的双眸闪过涩意，与山神摇头逃避动作配套的，是他上移到鼻翼下捂住鼻子的手。

　　只要一想到小良……

　　山神瓷白的双颊上泛粉的肌肤越来越多，连成一片，还有在扩大的趋势。

　　明明之前都没有想过这些，这下子怎么……从前相处的画面就像雪花纷涌而至，往常怎么看怎么正常场景，以他现在的有色眼光来看，硬是能从中找到可以舔的角度。

　　只是区区一次亲密的接触就心猿意马，情动到难以自持，这可真是……

　　“菜啊！”

　　一声稚嫩的声音突兀地从背后传出。

　　“什么人？！”山神心下一惊，原来他已经不知不觉间沉迷在自己的想象中，以至于忽视了周遭的动静。

　　到底是战斗直觉强悍的异闻生物，千分之一秒间，他就做好了对策。山里的异闻生物觉不敢走到他背后，既然身后的人不明敌友，那就一律当以最大警惕来对待。

　　站在自己的诞生地，或者说自己的本体上，山神的能力得到了一定增幅。重力瞬间镇压在周身，从接触的一刻起疯狂加压，提高到极致的重量令空间都出现了短暂的扭曲。

　　由于顾及山里的花花草草，他没有张开领域的范围，而是只限于周遭。

　　这也就给了身后的东西逃离的空间。

　　它闪现在山神领域的边界外，显露出身形。

　　是一只巨大的萤火虫。

　　这让山神联想到了悠木良手边的虫灯。

　　因着心里某种不可告人的隐秘，他对萤火虫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些，松下杀意，但还是皱起眉，“你是新诞生的？我好像没见过你？”

　　萤火虫答非所问，它绕着边界飞了几圈，若有所思地说道，“山主这时不陪着领主大人，反而来山顶吹风……”

　　“莫不是失宠？”

　　这一句话可就捅了马蜂窝，山神脸色一黑，也没心思追究萤火虫，而是挥手击飞它，“滚！”

　　他又掩饰性地轻咳一声，“我来是有正事要办，你再过来妨碍，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

　　萤火虫怪异地看了他几眼，欲言又止，“真是不解风情，怪不得……”

　　只是几句话的时间，巨大萤火虫的力量就快速流逝了。没有力量维持，它的身体轰然炸开。

　　一只只萤火虫四散飞舞，舞得漫天都是那闪烁的荧绿小点。星光点点，美不胜收。

　　原来是个刚诞生的、力量弱小的异闻生物。

　　山神没多想它话中的意思，就忽视了那些小萤火虫，转而注视山林。

　　他来山顶，本就有要事，降温只是顺便——到底哪个才是主次并不要紧。

　　山神抬手弹出一滴血液，令其自由坠落，融入大地。

　　身为原本的山神，哪怕已经退下神位，他的血肉对这座山中的生灵也大有裨益。一滴血液里蕴含着他百分之一的力量——也足够弥补异闻生物今日对山林造成的伤害了。

　　异闻生物不懂节制，肆意采摘，令以此为食的生物面临断粮处境。他当时不加制止，现在却是要为他们收拾烂摊子的。

　　果然，吸取血液的土地像是活了过来，有生命一般起伏不断，将山神血液中的力量迅速分解，传输到各个角落。

　　扎根在土壤上的植物也被益及，光秃秃的枝干上迅速开花结果。山神的力量直接令它们跳跃过生命的循环，进入下一次生长中。

　　很快，植物上又重新果实累累，挂果压弯枝头。

　　……

　　神社顶上，白衣青年手负于身后，默然看着周围的变化。而神社外，横七竖八躺着一圈陷入昏迷的异闻生物。

　　他的脚边，是一盏被打翻的虫灯。蛛丝结成密密麻麻的网被人为撕开，里头空空如也，被困住的萤火虫早已不知所踪。

　　忽然，一点忽明忽暗的绿色光点从树林中飞出，摇摇晃晃地朝青年飞过来。

　　悠木良抬起手，让它落在手指上。

　　“领主大人，我已经看过山主大人了~”还不等他开口，萤火虫就叽叽喳喳地回复起来。

　　这萤火虫，还是他醒时察觉到的。虫灯里竟然困了一只快要转变成异闻生物的小家伙，也正好给他当个传声筒。

　　悠木良顿了顿，“我让你带的话……”

　　闻言，萤火虫心虚地摇摇触角，它刚飞出一里就忘记领主大人交代的话啦！不过还能有什么？左右也不过是情侣间的亲昵话语。

　　这样想着，一路围观了山神与领主之间互动的萤火虫联系以往听山林动物们说过的情情爱爱，自诩了解透彻，于是底气又足起来，“我有和山主大人说话，只是后来力量不足没说完。”

　　缠绕在萤火虫身上的黑雾没有动静，显然这小家伙没有说谎。

　　青年声音低下来，“没有说完啊，那也没关系，就当是天意吧。”他放开小萤火虫，“你走吧。”

　　“领主大人，我可以跟着你么？”小萤火虫显然依依不舍。嚯，跟着领主可比呆在山里重复日复一日的无趣生活好多了。

　　悠木良一只手指抵住它，没让小萤火虫继续靠近自己，“不行，我要做的事可不是你这小身板能参与的。”

　　小萤火虫惨遭拒绝，为避免自己步上周遭异闻生物的后尘，它只好飞离了神社。

　　青年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待草木生长得差不多了，才跳下神社，小心跨过地上的异闻生物，沿着山路头也不回地潇洒离开。

　　……

　　今晚山中飞舞的萤火虫异常之多，过了繁殖期还能看到如此之多的萤火虫成群穿梭在树林间，多少有些不正常。

　　山神一路下来，已经不知道被多少萤火虫群骑脸阻挡了。

　　山神：……

　　要不是他现在心情正好，他就该一道重力镇压下去把它们全部清空，还自己视线一个清静。

　　可谁让他现在心情好呢？

　　山神耐着性子挥开一只胆大的萤火虫，他是山灵，身上的气息也与山一样。没有诞生灵智的萤火虫大约是把他当成了这山的一部分，才敢往他身上扑。

　　满怀期待的山神一走到神社周围，就嗅到了空气里他熟悉的气息。

　　小良醒了。

　　山神脸上一喜，内心的欢喜短暂压过了对先前自己做过的事的谴责，也没去想是否有被心上人发现。他张口欲喊，“良……”

　　只是才踏出一步，眼前的景象就让他瞳孔紧缩。

　　地面上散落的异闻生物，正与当时青年疯狂杀戮的场景不断重合。

　　弥漫扩散的黑雾、断肢旁流淌的腥臭鲜血，布满倒钩荆棘的巨茧……以及撕开巨茧后仅剩下的染血衣物。一帧帧，在脑海中不断演映、重播。

　　他忽略不明生死的异闻生物，直冲入神社中，‘咣当’一声，大门被撞开，砸到一旁。

　　“小良……”

　　他安置悠木良的位置空无一物，只留下飘逸在空气中的气息还似有似无地围绕着他。

　　看到了，反而不重要了。

　　他一路急奔过来，哪怕是乱了呼吸，让心脏激烈得仿佛要蹦出胸膛，哪怕是口腔里隐隐泛上的血腥味，都在看到的一刻霎时间停止。继而被强行压下，强迫它们都回到了正轨。

　　——如果忽视山神紧握成拳的手掌，以及他几近扭曲的面容。

　　山神宛如是失了灵魂，用着第三人的视角平静地看着地面上快要崩溃的自己。

　　而一直被竭力压制的恶念在这一刻终于爆发，那是伴随火山喷发汹涌而出的烟灰，笼罩在蓝天上方，隐天蔽日，改天换地。

　　山神出生的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见过的人世之恶可比他诞生以来吸收的恶意要多得多……

　　你看，哪怕内心在拼命给小良找着离开的理由，但理智还是在清醒地告诉他，‘他就是自己离开的，没有人能强迫他’。

　　‘他又一次抛弃你了，这是他第多少次抛弃你？’

　　‘抓起来！折断他的翅膀，收回你给他的力量，让他变成最普通的凡人！让他只能仰赖你的鼻息生存！’

　　山神自嘲一笑，“你说，我到底要怎么样对你才好？”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骨头，没有了挺直的气度。萎靡的阴沉的，由内而外散发。

　　山神浑身笼罩郁色，自然没有察觉门口悄咪咪蹭过来的一只麻雀团子。

　　“啾~”团子探出头娇软地喊了声。

　　神社内的那道修长人影一动不动。

　　团子等不到回复，它不免委屈地叫唤起来，“咕——”

　　他仍然没有动作。

　　团子瞅了瞅旁边比自己大了一倍有余的虫灯，苦恼地拍了拍小翅膀，认命地衔起虫灯，往青年身边拖。

　　好不容易跨过一阶阶石阶，来到青年身边，团子凑到他脚边，扯了扯裤脚，发出一连串欢快的鸟鸣，“啾啾啾~咕啾~”

　　“……？”山神不想清醒，奈何身边的叽叽喳喳委实太过烦人。

　　他从浑浑噩噩中醒来，低头向那发出声音的小东西看过去。

　　山神双眸微睁。

　　那是只比正版团子小上一半的麻雀团子。但颜值丑不拉几的，比正版团子差远了。

　　它只有黑白两色，而且身上的花纹仿佛多看一眼都能把眼睛污染。能看出它是只麻雀还是山神从它的大致结构上判断出来的。

　　丑团子旁边落着一个崭新的虫灯，说是如此，但再新的虫灯经过一路的拖行和啄咬也会变得破烂。

　　丑团子完全没发现虫灯已经变了样。

　　见到山神看过来，丑团子还得意地‘啾’了一声。仰首展翅，似乎正等着山神把自己抱起来。

　　指尖轻颤，山神敛下眼。

　　良久，小声说道，“……哪里来的丑东西。”

　　“啾？！”

　　被青年说丑，丑团子顿时难以置信地尖叫起来。它似乎完全没有自己美丑的意识，也完全不能接受被评价为丑。

　　丑团子在青年脚上踩了一jio，见青年并不改口，干脆原地蹦哒，在脚上疯狂地反复横跳，誓要让他感受到痛楚！

　　山神一把抽出脚，冷眼看着它。

　　丑团子一时不查，被摔着滚了一圈，撞在虫灯上，软软瘫下。仰倒时，丑团子忽然注意到被自己一时忘却的虫灯。

　　丑团子眼睛一亮。

　　它立即跳起来，跟没事鸟一样，活泼得半点看不出有哪里伤到了。

　　丑团子衔起一角虫灯，谄媚地放在山神脚边，“啾！”。

　　山神没动，丑团子就执着地把虫灯往前推了推。

　　一人一鸟互相僵持半晌。

　　山神瞥过虫灯，好气又好笑。虫灯和团子之前拿走的相似，甚至连里头萤火虫的数量都是相等的。

　　但却又做工粗糙，连边缘的蛛丝都没合拢。里头萤火虫也是畏惧丑团子才不敢出来。

　　他心知肚明那是丑团子自己做的。

　　山神心绪已经先温和了一半，而明面上仍板起脸。他寻思着，总不能让团子这样轻易过关。

　　总该有一次硬起心肠，给他一个教训。

　　丑团子黑灰的眼里似有泪光闪动，圆润的小眼睛惨兮兮地央求青年。

　　青年紧了紧手。

　　最后还是败下阵来。

　　他看也不看虫灯，只无奈捏起了丑团子，问它，“你怎么捏个麻雀都不走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