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刘过)

  桃花落尽,颜俞的身体好了些,徐谦便要带他回安南了。薛青竹自然是想跟着的,但是徐谦却并不愿意,虽然薛青竹确实能照顾颜俞,如果一直这样,那他和颜俞什么时候才能解开这么多年的结?

  “就算您不让我跟着,好歹也问一下公子的意思。”薛青竹不服气,如果是颜俞,肯定不会丢下他的,除了颜俞,他还能跟着谁呢?

  徐谦犹豫着:“那你,去与他说吧。”

  薛青竹三两步就跑进了颜俞的房中:“公子,徐公子说要带你回安南了,我也一起去吧。”

  “你去做什么?”颜俞下意识地反问,话音一落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公子您说什么?我不去谁照顾您?”

  在颜俞的记忆里,安南是属于他和徐谦两个人的地方,撑死了再算上魏渊和冯凌,这是他绝不可被侵犯的回忆,即使薛青竹只是为了照顾他,也不行。

  徐谦在门外听着他的话,心中颇为欢喜。

  “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你是蜀都人,何苦跟着我到处跑?你去找兄长,”他说的是魏渊,“你是有本事的人,他不会让你埋没的。”

  “公子!”

  “好了,堂堂男儿,总是跟着人伺候做什么?”

  薛青竹赌气道:“多少人想伺候公子还不成呢!”

  颜俞笑道:“青竹,这些年你够辛苦了,跟着我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现在天下太平,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若是得空,再去安南看我。”

  薛青竹忽然间就释然了,他好像从来没见公子这样笑过,轻松,又满足。

  他想,只要公子高兴,怎么都是行的。

  因着蜀都事情太多,徐谦走的那日魏渊和冯凌都没能前来相送,于是徐谦便独自驾着车,带着颜俞回去了。

  颜俞在车舆里头掀开侧窗的帘子,竭力回头望,天气已渐渐热了起来,春天几乎消逝干净。十年前,他就是在这样一个时节来到蜀都,整整十年过去,不知是否还是那些草木在相送?

  “玄卿与凌儿说,待事情忙完,便回安南看你,你莫要忧心。”

  颜俞放下车帘,一声不吭。

  一路无言,只有徐谦让他吃饭和休息的声音,颜俞没想好如何独自面对徐谦,更重要的是,如何面对过去。

  直至回到齐宅,徐谦终于说了句:“你去看看老师吗?”

  老师,颜俞心头一紧,只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齐方瑾的灵牌在安南城外齐氏的祖庙里,如今是齐晏平的庶子在看管。但是颜俞的身体根本经不起再多的颠簸,徐谦说的去看看老师,也不过是看看老师过去在齐宅里生活的痕迹。

  “都过去了,”徐谦自顾自地说,“我们几个,谁也没保住大楚,老师要怪,也是一起怪的,倒是你走后那几年,老师很想你,你去看看他,就当,就当了他一桩心愿。”

  颜俞踌躇半日,最终还是迈到了老师过去的书室前,在门前跪下,喃喃道:“老师,俞儿,回来了······”

  此后便沉默无言。徐谦担心他的身体,不敢让他久跪:“起来吧,老师从前最是心疼你,知道你身上有伤,定然舍不得看你这么跪着的。”

  颜俞磕了三个头,才摇摇晃晃地起身,徐谦架着他,分明那样亲密地贴着彼此的身体,却还是无话可说。

  回到齐宅后,颜俞自由了许多,这个地方他太熟了,加之身体也恢复不少,不需要徐谦时时跟着,他倒乐得自在。

  一日独自步入书房中,旧时的回忆忽的涌上心头,一会是他还小的时候在徐谦怀里撒泼打滚,一会是他和魏渊相互在对方脸上画画,齐方瑾一来便赶紧擦掉,视线一转,又看见尚未加冠的自己坐在徐谦旁边,趁着他不注意,突然凑到他脸上一吻,看他促狭愤怒的表情,自己却哈哈大笑······颜俞坐在自己过去的位置上,像从前那样往徐谦的位置瞟过去,虽不见人,余光却瞧见那桌子底下有一卷轴,颜俞犹豫片刻,起身将其取出。

  颜俞的心“砰砰”地跳,直觉告诉他这是极为重要的物件,徐谦放在此处定是常常用到,却不放在桌面上,是担心童子无意中碰到。

  他缓缓将卷轴打开,笔墨刚露出,颜俞便知是画,画意飞扬,似是魏渊的手笔。随着卷轴展开,他看见了孤零零的一棵桃树,飘飞的花瓣,像蜀都的相府。颜俞的手猛然僵住——他看见了自己。

  他两手颤抖着,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相信,当真是他,待得他展开全部卷轴,看到最后两行字时便完全确定了——那是魏渊的字迹。

  所以,徐谦一直知道自己的情况么?

  “容颜未曾改,相思已入骨。”他未曾向魏渊直言过自己的思念,但是竟表现得这样明显吗?

  那么他呢?他也曾这样想念过我吗?

  颜俞心情激荡,满嘴腥甜,袖子往口鼻处一挡,竟是咳出一口鲜红的血。

  他小心翼翼地把卷轴放回原处,生怕袖口上的血沾到上头,随后离开了书房。

  即使回到齐宅,颜俞的衣物仍是由徐谦亲手洗,他回到房中,看着袖子上一片血迹,不知如何才能隐瞒得过,愈发心慌意乱起来,手忙脚乱把外衣一脱,想将它偷偷丢掉,一开门却见徐谦已站在门口。

  “拿着衣服要去哪里?”徐谦说着便伸手去拿。

  颜俞心虚,立刻将衣服往身后一藏:“没有。”

  徐谦看他不愿让自己知道,便算了:“俞儿想在何处用晚饭?”

  “随便。”

  颜俞不敢提及此事,只能暂且压下来,虽然箭伤已逐渐痊愈,但心头愁绪只增不减,身体也没有好起来,整日脸色苍白,神情倦怠,徐谦只得更费心思看顾他。

  直到那一日,齐宅门外响起了“咕噜噜”的车轮声,马车带回了两个人。

  徐谦吩咐童子照看颜俞,自己到门外接人,可颜俞突然福至心灵,感觉到了什么似的,药也不喝,径直朝大门跑了出去。

  “兄长!”颜俞尚未到门口,已见着了魏渊的身影。

  徐谦回头,见他嘴唇发白,额上一缕头发已散乱,如从前一般斥道:“你跑出来做什么?!”

  颜俞不顾徐谦,甚至没看一眼冯凌,迈大步走至魏渊跟前:“俞儿有事,想请教兄长。”

  魏渊看着他那焦急和恳求的眼神,心里明白了大半:“那便让我与凌儿先进去吧。”

  颜俞跟到魏渊房里,未等魏渊安顿好,关上门便问:“兄长,你在蜀都那几年,是否,是否一直与······”

  颜俞声音哽咽,话已无法说完整,魏渊知道他心中所想,点了点头。

  “书信呢,可还在?”

  “在,”魏渊道,“待我整理好行李,便交予你。”

  “我替你整理!”颜俞脱口而出,他等不了了,一刻也等不了,他要知道徐谦在那些年里是挂念过他的。

  看着他已红了的眼眶,魏渊颇有些不忍:“俞儿,你该知道,兄长未曾有一刻忘记过你。”

  “那他为什么不亲自来说?”

  “如果你当初能为了天下离开兄长,便能理解兄长无法在道义与你之间平衡,借我之手,已经是他能做的极限。”

  “我知道,我知道,”颜俞的眼泪像掉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地砸下来,“你让我看一看,求兄长让俞儿看一看。”

  “好,兄长为俞儿把信找出来。”魏渊领略过他并相三国纵横天下的风采,见过他毫无畏惧慷慨赴死的坦然,可在他心里,颜俞,他的俞儿,仍然是那个会动不动就翻白眼掉眼泪的小孩儿。魏渊跟着红了眼眶,酸了鼻子,仿佛颜俞还没长大似的摸着他的头发,“俞儿莫再哭了,身体要熬不住的。”

  另一边,冯凌正跟徐谦说着秦正武统一四海之后施行的新策:“兄长不必忧心,大多还是兄长原来定的,赋税减免,休养生息,废除重刑,颁布新法。”

  徐谦没有什么好担心的,笑说:“有凌儿在,兄长放心。”

  “凌儿看定安兄长似乎好了些。”

  徐谦先是笑,后又叹气:“嗯,但也好不了多少,方才见到玄卿,心情激动,怕又是不得消停。”

  “辛苦兄长了。”

  在魏渊到来之前,颜俞想象过无数次徐谦的字迹,但是见到的那一刻他仍然感到震惊。魏渊在他身边两年多,徐谦共写了七十多封信,每一封魏渊都小心收好,标上了序号,颜俞忽而轻轻一笑——他竟一点也不知道,这两位兄长,瞒得自己好苦。

  颜俞将信用木匣子装了,珍而重之地捧着回了房,端端正正在桌前坐下,如同以前上早课一般,虔诚而惶恐地展开了第一封信。

  “玄卿,俞儿受困,我与凌儿力尚薄,能相救者,唯你一人而已。我纵然明白俞儿咎由自取,却不得不求你救他,兄长一生不曾求人,万望玄卿念及往年同窗情谊,施以援手,留我余生残梦。俞儿经世之才,如若此番受辱,或存死志,万勿令他自寻短见。若他平安,请答书于我,此外,不必向他提及我。”

  颜俞的眼泪猝不及防滴在信纸上,一见着那湿答答的圆点,颜俞立刻慌了,赶紧用袖子去擦,生怕污了这字迹,可他也不知怎么的,越是擦眼泪越是要掉,到最后几近嚎啕大哭。

  “想重新在庭院里栽一株红梅,俞儿喜欢的。”

  “今夜风大,今冬蜀都恐有大雪,俞儿体弱,不可受寒。”

  “桃花又开,忆及俞儿在丛中奔跑的影子,恍如隔世。”

  “近几日心神不宁,唯恐俞儿出事,收到你来信说俞儿伤愈,心便定下来了。”

  读至“新岁之时,故人入梦,眉眼陌生,竟至不敢相认”一句,颜俞再也控制不住,哭得整个人直躺在地上干呕,当夜就发起了高烧。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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