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古诗十九首》)

  徐谦学颜俞盘腿坐着,在这无人的地方,他不必做那规矩繁琐的君子,可以暂时丢弃那被奉为圭臬的“慎独”,只须做他俞儿一人的兄长。颜俞则仰面躺着,头枕在徐谦大腿上,一颗一颗细数漆黑苍穹中的星辰,徐谦听他错漏百出地瞎指:“那是心宿,这个,这个是尾宿······”

  “俞儿,除了北斗,可没一个说对的。”徐谦忍不住要笑。

  颜俞也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丢脸了,大大方方地承认:“再过些时候,俞儿就连北斗也不认得了。”

  “那要你这双眼睛做何?”

  “要来认你。”颜俞低低回答。

  徐谦竟久久不曾答话,颜俞也不催促他。北魏刚入秋就已十分凉爽,夜晚风大,颜俞躺在地上,更是冻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正准备说要回去,徐谦却突然俯下身,在他额心处落下一吻。

  颜俞一个激灵,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额上清凉的触感还停留着,提醒他那不是梦境,亦非他的幻想,而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兄长,你······”什么口齿伶俐,什么聪明绝顶,到了徐谦面前全不管用了,颜俞第一次知道了笨嘴拙舌的感觉。

  胸膛处明明存了那样多的话要说,舌头却被夹住了,那些不曾出口的话语如同洪水,就要冲破堤坝把他淹没。

  徐谦仍旧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他,那眼中,更胜广阔星空。

  “兄长,我们现在,算怎么回事呢?”

  “今天讲的还不够明白吗?不是说将俞儿许给兄长了?”

  “是像兄长和映游那样吗?”

  “嗯,”许是在魏渊面前坦白了,又或许是身处这样广袤无际的天地间,徐谦忽然开阔了许多,人生如朝露,岁月似蜉蝣,他不愿意去想那么多令人烦扰的俗事,他只想爱一个人,从一而终,“兄长愿意,与俞儿一同走完这逆旅,无论长短。”

  “不是的,”说什么无论长短,多不吉利,颜俞突然想起老师教过的一句诗,“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徐谦笑了,平日总说他不听话,没曾想也学了些东西,可是这天下,似乎从来没有人能万寿无疆,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只愿活一日,得一日的欢喜罢了。

  草已枯黄,地面露出些泥土,夜晚风露重,这般躺在地上寒意侵袭,颜俞仍觉得心中一片暖阳,简直填满了整个身躯。正欣喜不已,冷不防听见徐谦说:“兄长问你,你前些日子与我闹别扭,是不是以为我要娶映游?”

  怎么又提起这个事了?徐谦自己知道便罢了,还要说出来,简直丢尽了他的脸,颜俞此刻根本不敢看徐谦了,只低头满地找缝呢!

  “怎么?好意思做不好意思承认?”可恶的徐谦,还硬是掰着他的头,强迫他似的。

  颜俞受不了了:“是!行了吧?你得意了吧?”这么喊完,竟是连眼眶都红了,徐谦敛起了笑,郑重地拉着他的手:“兄长不是那个意思。其实先前,兄长也想过这件事,所以那一次,”徐谦顿了顿,“那一次与你唇齿相依之后,兄长心中一直不安,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兄长甚至想过,如果老师和父亲逼我娶映游,我便以死相拒,总之······”

  “你敢!”颜俞恶狠狠地打断了他,双眼瞪着他,甚至从他身上爬了起来,走出几步远,“徐怀谷,你要是敢死,我就跟你一起死,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俞儿!”徐谦跟着站起,“兄长只是想告诉你,对你,兄长是很认真的。”

  “那也不许你这么说!”颜俞嚷道,声音已染上了哭腔。

  徐谦怕他情绪失控,立刻安抚道:“好好好,再也不这么说了,俞儿过来,好不好?”

  颜俞缓了一会儿,才慢慢挪过去,待得他走进,徐谦突然一伸手,把他拉进了自己怀里。

  颜俞下巴猛地磕在徐谦肩膀上,撞得生疼。

  因着在北魏住了好长一段时间,齐方瑾师徒四人入蜀时已是冬天,蜀都飘起了雪花,这雪比安南的要大,一夜过去,整座城里都覆上一层薄薄的白衣。

  蜀都的雪景名扬天下,和东晋的永乐江夜晚一样,都是游历之人必定要看的。颜俞前一天入城时便打听好了看雪的最佳位置,就在城中一座名唤聚峰的山上,一大早便穿好衣服,奔到两位兄长的房里,要人和他一块儿去看雪。

  魏渊十分识相,让徐谦和他一块儿去了,自己则留下来伺候老师。

  这是颜俞第一次经历这么冷的冬日,齐方瑾不住叮嘱徐谦:“定要照顾好俞儿,俞儿体弱,受不得寒。”

  魏渊一旁听着徐谦一如往常应诺,心想,这些事,恐怕不必老师叮嘱,兄长也会做好的。

  颜俞一路上颇为兴奋,边上山边喋喋不休:“兄长,安南从没这么大的雪,从前以为安南是大楚都城,要什么有什么,不料只是天地一隅。若是此生能与兄长看遍世间山水,倒是幸事一件。”

  徐谦不应,只是浅笑。他从前话便不多,与颜俞在一起,更是光听不说了。

  颜俞出门的时候想着登山身体必不会冷,便没有带披风,一路上确实出了好些汗,浑身热腾腾的,还庆幸着自己聪明,没曾想一到山顶,寒风一吹,便猛地打了个冷颤。

  “穿这么少。”徐谦责怪道。

  颜俞没空理他,人往山顶一站,整座蜀都尽收眼底,雪薄薄地铺了一层,几乎全是白的,隐隐露出些别的颜色,周边几座小山的山尖被太阳照得金灿灿的,闪耀着欢喜的光。远处的街道扫得干干净净,街上游人并不多,大概是人们畏寒不出门的缘故。

  徐谦将自己的披风解下,自身后为他披上,颜俞回过头来:“兄长做什么?”

  “这么吹风要生病的。”徐谦认真答道。

  颜俞低头一哂,迅速解下披风丢还给他,徐谦这下生气了:“你干什么?”

  “兄长若怕俞儿受寒,尽可以抱着俞儿。”

  徐谦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胡言乱语,成何体统!”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颜俞轻蔑地砸吧了两遍这句话,又问,“那兄长,是要体统还是要俞儿?”

  徐谦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道:“回去吧,不然真要着凉了。”

  颜俞心头一沉,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答案,却依旧笑着,蹦跳着下了山。

  路上徐谦与颜俞说了些蜀都从前的情况:“此时的蜀都,繁华不及当年万一,蜀王敦厚爱民,若不是赋税沉重,百姓的生活怕是比安南还要好些。”

  “就不能不上贡吗?”大概是这段日子与徐谦过于亲密了,颜俞也快忘了自己这兄长是个什么性子,这样的话也敢往外说。

  果真,立即招来了徐谦一顿正色训斥:“属国上贡是臣子本分,若都如你一般,照着自己的性子来,天下便要乱套了!”

  颜俞走了这大半年,心中对许多事情都有了自己的看法,只是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愿意扰了这心情,更知道兄长的固执不是他三言两语可以改变的,干脆不说话了。

  徐谦自知严厉太过,可是他没说错,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两人便沉默着回去了。

  白日上山赏雪还不算,天气严寒,薄雪未消,晚上齐方瑾趁着月光晴好,带着他们三个在庭院中煮酒论诗,炉上冒着暖暖的小火,火上架着温酒的酒爵,待烤热了倒进觚中,酒香四溢,馋得颜俞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像捧着救命的一口水,慎之又慎地端到嘴边,生怕洒了一滴,那抠门的模样把大家都逗笑了。

  齐方瑾心情很好,饮下一口酒,望向昏暗灯光下白雪皑皑的庭院和房屋,嘴里还哈着白气:“蜀都的雪甚好。”

  魏渊应道:“十里银装,灯火添暖。”

  这便是蜀都了,秀美之中带着人间烟火气。

  徐谦接了句:“四时轮转,冬雪应时。”

  颜俞还咂巴着嘴里的醇厚酒香,一听这个就不服气了:“我也会!劲风凋艳,傲雪折枝!”

  “哈哈,”魏渊笑了几声,“一到俞儿这里就变味了。”

  徐谦也看他,眉眼弯弯,眼角处缀着几颗星星,在夜里闪啊闪,欢喜得很。

  齐方瑾看了许久,说:“谦儿,不如收一瓮雪进来吧。”

  “是。”徐谦回屋取了一个陶瓮,在树枝上将干净的新雪拨进来,颜俞看着他长身而立的背影,心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这个念头若是出现在一年前,他一定要被自己吓坏了,他居然会说徐怀谷的好话,但是是真的呀,也许是蜀都的雪太美了的缘故。

  颜俞心头生出一阵与他纠缠的冲动,脱口而出:“我去看看!”也不等齐方瑾回答就飞奔到了徐谦身边,一阵风起,枝头一颤,雪花纷纷飘落。

  “你怎么来了?”徐谦只偏头瞧他一眼,又继续专心收雪去了。

  颜俞双手在身后背着,身子却往前探:“想看着兄长,时时刻刻看着,在最近的地方看。”徐谦的指节修长,指尖干净通透,轻触在那雪上,不像是他沾染了雪,倒是那雪蹭了他。

  徐谦在浅浅的黑暗中强忍着笑意,手上的动作却多了几分心不在焉:“这么会说话,怎么天天惹老师生气?”

  “我只在兄长面前会说话。”颜俞扁着嘴,委屈极了。

  忍也忍不住了,徐谦在一片银白之中笑出了声,短而脆,像春天到来时的第一声鸟鸣,含着勃勃的生机。

  作者有话要说:  俞儿:听说你要改我?

  辣鸡作者:老子要给你整容!不然没人来看你了!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古诗十九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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