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于谦)

  就在那桃花凋残、柳絮落尽的晚春时分,颜俞背上行囊,辞别了他的师长和故乡,为了他遥远而崇高的理想,只身一人奔赴远方,踏上了一条永远不归的路。

  并未有人前去相送,颜俞一路走得孤独,唯有徐谦悄悄地跟随了一段,他想最后问一句“哪怕孤身一人,也要走,是吗”,但他终究没有问出口,颜俞渐渐消失在视野中,他心中满是奇怪的感觉,心痛倒也算不上,只是酸胀得厉害。

  他等了一个春天,最终只等到了颜俞的一骑绝尘。

  但也正是这样,徐谦才意识到,其实他早已做好了与颜俞分开的准备,也并不畏惧孤独终老的余生。

  只是想起颜俞少时躺在草地上说过的那句“万寿无疆”,终究是寂寞了些。

  齐方瑾知道颜俞做出这个决定,整个人都如同垮了一般,心痛之余更是气氛恼怒,连着几日泪流不止。此生若是不能相见,倒还是好结局了,最怕,相见之日,便是操戈之时。

  徐谦等人知道齐方瑾受不得刺激,日日安慰着,徐谦又是照顾老师,又是为冯凌答疑解惑,一时之间倒也没去想颜俞。

  颜俞花了十来日才到达蜀国边界,一路上又想了许多事情,实现理想的兴奋被离家的孤独与痛苦冲淡了不少,但是他早就知道,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事情的完成不需要付出代价。

  这时节还是晚春,但颜俞一路见到的荒村却像是入了冬,毫无生机与活力,偶尔远远瞧见一个佝偻着腰的老人,衣裳破旧,行动无力,心痛之余更加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他要一个无虞的天下,一个无病痛的治世。

  赵肃早早派赵飞衡在边境等颜俞,赵飞衡甫一见他,倒不似过去那般轻浮,只坦荡地笑着:“我当日便知,颜公子要来,却不知这一日来得这样迟。”

  几年未见,赵飞衡更成熟了些,皮肤黑了,眸中神色也犀利许多,想是时常在军中练兵的缘故,颜俞朝他躬身一礼:“将军倒是神机妙算,此番有劳。”

  “神机妙算称不上,只是我王兄从来便是优柔寡断,他当日如此犹豫,实则是心中早有此想,你不过推了他一把,”赵飞衡苦笑一声,“但你推的这一把,尚不如帝君,瑜玖琏瑶四城是我蜀中除都城外最为富庶之地,他倒是会抢。”

  颜俞听赵飞衡所言,心中不满之气显然堆积已久,不由得问道:“这四城可是将军的封地?”

  赵飞衡轻蔑地哼了一声:“我蜀中人倒没有大楚人这般斤斤计较,无论是不是我的封地,都是蜀中的土地,赵氏的百姓!对此事甚为不满也不是我一个,而是整个蜀中!”

  颜俞心中一震,却觉得有理,否则赵肃也不会狠下心当这叛臣。

  颜俞能骑马,赵飞衡不与他客气,命人分了匹好马给他,一行人便快马加鞭朝蜀都去。又三五日过去,颜俞在飞驰的马上见到了他数年前曾登过的聚峰。

  他到蜀都了,来赴他的云水之约。

  赵肃带着赵恭在宫门迎接颜俞,五年过去,赵肃却像是老了十岁,赵恭也已经长大,不再是那个要抓蜻蜓的小孩子了,穿着常服,端端正正地站着,眉宇间颇有他父亲的神采,只是有些闪躲,不大自信的样子。

  “颜公子。”颜俞还没从马车上下来,赵肃便迎了上去。

  颜俞被赵肃这着急的阵势吓到了,赶紧从马车上跳下,拱手行礼:“王上。”

  “颜公子不必多礼,想必颜公子已知寡人之意?”

  赵肃在信里说的很清楚,希望颜俞替他取回四城,但是颜俞却不这样想:“学生知道,只是,王上真的只想拿回四城吗?”

  “天地不仁,寡人不欲再多添杀戮。”赵肃与颜俞一同朝殿中走去,他为颜俞准备了宴席,盼着他尽快为自己完成此事。

  “王上心慈,以百姓为念,只是王上不欲再添,帝君又岂会放过你?更何况,东晋已有并吞八荒之心,王上若是安于蜀中,迟早为他人鱼肉,北魏虽还没有异心,但坐拥北方辽阔土地,翻云覆雨也不是不可能。王上,这乱世,不是你想偏居一隅就能安稳度日的。”

  进入殿中,有人引颜俞到席中入座,赵肃一路不言,颜俞便知自己太过着急:“王上不必现在回答我,我既来了,自当为王上取回四城,之后的事,王上可再行思量。”

  每个人的席前都摆着饭食,但赵肃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胃口吃饭了,现在也顾不上让颜俞先吃,直接就问:“颜公子,你要如何取回四城?”

  颜俞还没有答话,倒是赵飞衡体贴,提醒道:“王兄,颜公子舟车劳顿半月有余,您好歹让他歇上片刻。”

  “哦,”赵肃恍然,“确实如此,是寡人冒犯了。”

  赵飞衡是蜀国的将,颜俞自知,若是这四城取回了,他必是蜀国的相,赵飞衡这般示好,是要跟他演一出将相和么?不过,假装也好,真心也罢,颜俞领这份情了。

  颜俞先朝赵飞衡点了点头表示谢意,又转头对赵肃道:“王上不必在意,学生既来,心中自有计较,只是计划尚不成形,学生无法详细告知王上,但有一点是确定的,蜀中太弱,须得借助魏晋的力量。”

  “魏晋如何肯助我?”

  颜俞只说:“两年,我必将为王上取回四城,但是王上务必要相信我。”

  “寡人既然请颜公子来,必是相信颜公子的,来人!”

  一宫人自殿外双手托案缓缓迈入殿中,直往颜俞跟前去,在颜俞身前跪下。颜俞定睛一瞧,果然是看见了赵肃的诚意——蜀国的相印。

  赵肃承诺将自己以前的府邸改造为相府赐予颜俞,让颜俞在相府未改建好之前住在宫里,赵飞衡却以宫中多有不便将颜俞接到了自己府上。

  “将军就这么不放心我?”颜俞自入蜀以来,就处处感觉到赵飞衡的存在,此人行为飘忽,令人捉摸不定,颜俞甚至不能判断是敌是友。

  赵飞衡头也不回,径自入府,没着急让人把颜俞领到客房去,反而在堂前斟起了酒:“定安,我表字翼之。”

  颜俞一怔,他虽有字,但是离开齐宅之前,没有人这样叫过他,老师和兄长都习惯了一声接一声的“俞儿”,他是很向往被人称字的,好似这样两个人才能平等对话,但是他的师长向来只以为他是孩子。

  不曾想,这样的向往竟然是实现在异国他乡,实现在一个认识不过数日的人身上,若那是徐谦,就好了。

  颜俞收回神,随后到案前跪坐:“翼之,我虽自诩聪明,却不知你是何意。”

  赵飞衡轻轻一笑,仿佛终于听到些令人高兴之语:“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

  “翼之是有事要与我说?”

  “我王兄平素太过仁慈,朝中兴风作浪之人不少,他虽不疑我,但我仍处处受到掣肘,蜀中近年来兵力空虚,大楚、北魏、东晋,我们根本一个都打不过,此次你来,我便是盼着你真心助我蜀中,朝中有些人,你需小心应对。”赵飞衡停顿片刻,又道,“况且,王兄这几年身体日渐衰弱,阿恭还小······”

  “翼之。”

  赵飞衡不明所以,一抬头竟发现颜俞的目光颇为谨慎,仿佛是自己下手残害了赵肃一般,当即大笑,并不惧怕他人猜忌:“王兄既不疑我,我又怎会害他?即使他疑我,我也不会对他下手,定安莫要想太多。只是阿恭的老师,治粟内史单尧,对相位觊觎已久,此次你一来王兄便将相印交予你,我只是怕你日子不好过而已。”

  颜俞听完,脸不由得一红,自己尚未碰到这趟水,就已经如此多疑,反倒糟蹋赵飞衡一片赤子之心,当即长跪道歉:“是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翼之见谅。”

  赵飞衡又是大笑:“你们读书人,这些虚礼一套一套的,别在我面前摆。”说罢朝外头一喊,“青竹!”

  门外一人应声而入:“将军。”

  “此人名唤薛青竹,跟了我十年有余,定安若信我,我将此人交予你,日后你若发现他有不轨之心,任凭你处置!”

  那薛青竹身高七尺,手脚修长,始终低眉垂目,未有倨傲之色,却也是不容轻侮,不似一般仆人。颜俞知道,赵飞衡把心腹交给他,是要与他交心了,他倒不知,自己竟如此值得别人相信。“翼之不怕,我也是单尧之流?更或许,我是大楚派来的细作?”

  “你不是。你十七岁那年,我就认识你了。”赵飞衡虽然不会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但是他却知道,这个人少时就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也知道,这个人即使才华满腹,也没有贪恋别人给他的高官厚禄,只一心等着赴一场年少的约定,“云水楼,是我让王兄去的。”

  这下颜俞才是真的惊讶:“竟是你?我以为······”

  感谢的话不必听,赵飞衡挥手打断了他:“你就没有想过吗?万一王兄宁死也不愿与大楚为敌,你等他一辈子吗?”

  “他不会,他确实是宁死也不愿与大楚为敌的,但是他宁愿与大楚为敌,也不愿看百姓受苦。”

  “若你能这样信我王兄,为何我不能这样信你?”

  颜俞大为震撼,他不敢相信自己如此幸运,在蜀中结交的第一个人竟是这般磊落。“如此,多谢翼之。只是,你与王上,为何都如此轻信我?”

  “因为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那样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辣鸡作者:是分手了不?

  俞儿:严谨一点,是异地恋!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唐寅)

  颜俞既佩了蜀国的相印,便要干点一国之相该干的事,日日到各处府衙去了解蜀国的情况,赵飞衡为免有人从中作梗阻挠他,大多时候一同随行。

  蜀国的情况远比颜俞想象得更为糟糕,常驻兵力竟不满十个军,十来万人还包括了好些老弱病残在其中。“怎么会这样?”

  赵飞衡苦笑:“知道难处了?”

  “你是将军,军队的事你说了才算,只一件,士兵太少,还需征兵,新兵的训练要快。”颜俞想起以前徐谦教过他的那些事情,“蜀中最宜耕种收成最多的地方要少征,用赋税代替。”

  “征兵自然是要的,只是蜀中百姓本就不多,也不能凭白变出人来。”

  “降低参军的门槛,”颜俞思索片刻,终究还是说出了口,“全民皆兵。”

  赵飞衡一惊:“全民皆兵?这是饮鸩止渴。”

  颜俞当然知道,可是眼下还有什么比止渴更重要的?“那就看你要不要止渴了,新兵训练,老兵要迅速移至蜀中和南楚的交界。”

  赵飞衡叹气,蜀中危急,上一个问题没解决完下一个问题就到了,眼下也只能听颜俞的了。“那北魏和东晋如何?”

  “北魏没有出兵之想,东晋出兵仍首选南楚,我们可在这两国交界处节省兵力,只需正常守卫与巡逻便是。只是这段时间,须得你助我探查一事,我要知道东晋有没有从南楚边境撤兵。”颜俞没消沉,这样艰难的境况更是激起了他的斗志,“去找治粟内史,我要知道蜀中还有多少粮食。”

  颜俞就这样见到了单尧,赵飞衡让他多加注意的那个人。

  单尧是个书生,礼数到位,谈吐文雅,只是双眼狭长,颇有些精明的意味。他朝着颜俞躬身行礼:“颜相,这便是我蜀中历年来的赋税记录了,请看。”

  颜俞与赵飞衡进了内室,两人翻着赋税记录,大部分的赋税都上交大楚,跟颜俞之前在安南了解到的情况差不多,但他仍是谨慎,问:“单尧是否有可能作假?”

  赵飞衡摇摇头:“不大可能,他未担任治粟内史前就是这个情况了,而且这些事情不是他一个人可以完成的,他这个人,有贼心没贼胆,最多自己中饱私囊,至于大事上,他不敢。”

  按照现有的粮食数目估算一番,最多只能支撑军队一年有余,作战都成问题,想不合纵都找不出第二个选择。

  “定安。”

  颜俞回过神来,浅浅一笑:“不必担心我,我既来了,还能跑不成?”

  赵飞衡也笑,仿佛摆在两人面前的根本不是问题,毫无忧虑之色:“知道你跑不了,只是想问你该怎么办?”

  颜俞放下粮册,道:“蜀中高地多,稻梁产量不佳,何不改种菽?”

  眼看赵飞衡一脸茫然,颜俞解释道:“菽可在春夏两季播种,耐旱,又可在山沟和空隙播种,产量略高些,最适合如今的蜀中。”

  赵飞衡不疑有他:“就听你的。”

  “俞儿今日怎么······”徐谦猛然住了口,书室中魏渊与冯凌均是既讶异又无奈地望向他,他不是第一次这样了,每次都以为颜俞还在,话说到一半才猛然记起。

  冯凌小心翼翼地说:“兄长走了大半个月了。”

  是啊,大半个月了,颜俞刚走的时候徐谦没空想,大概几日前,便频频如此,再这么下去,他可能要疯了。

  魏渊一直看着徐谦,淡淡地说:“凌儿,你先出去,兄长有话要说。”

  “凌儿告退。”冯凌起身,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微微躬身退出了书室。

  徐谦到位置上坐下:“有什么话还要避开凌儿才能说?”

  “没有,只是觉得兄长可能不想让凌儿看见你思念过甚的样子。”

  徐谦沉默半晌,最终几乎是狠心地说:“我思念那乱臣贼子做什么?!”

  “这便是气话了,俞儿从小便是这样,他如今不过走了而已,若是按兄长的说话,兄长当初可是心甘情愿要和乱臣贼子共度一生的。”魏渊道,“兄长知道我的,乱世泥淖,最该先救自己,至于天下,帝君,百姓都该自求多福,在兄长眼里大概也是无君无父之人,如今我避世不出,便是遵循了自己的本心,若兄长可以不怪我,又为何要怪俞儿去做自己心中想做的事?难道在兄长心里,俞儿不比我重要吗?”

  “玄卿,我知道你的意思,”徐谦眼眶一下就红了,酸胀得难受,“可正因为重要,才更放不下。”

  “世间万物,自有其缘法,有什么放不下的?兄长越是这样,越无法理解俞儿心中所想。也许兄长不该一开始就把乱臣贼子这样的罪名安在他头上,他不过是个志在四方的男儿,兄长也不过是个坚守自我的君子,所有的事情,是兄长想得太严重了。”

  哪有这么简单?徐谦苦笑,最怕来日证明,他如今想的还不够严重罢了。

  一月后,相府改建完成,没怎么花钱费力,一来蜀中真没钱了,二来颜俞也不慕奢华,有个住的地方就行。颜俞从将军府搬到自己府中,赵飞衡还打趣:“以后就不能与你通宵对饮了。”

  “两处府邸也不远,翼之有意,说一声便是。”

  说是这么说,但是恐怕颜俞很快就没有这个时间了。颜俞详细说明了三国合纵取回四城的计划,赵肃没有异议,他便要准备起身到北魏了。

  去之前,须得起草三国合纵文书,赵肃再一次领略了颜俞的文采斐然,又将文书交给其他大臣看过,很快顺利通过。颜俞不由得心惊,他这几月,未免太顺风顺水了些。

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于谦)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乱世大佬不好当完整版+番外章节

正文卷

乱世大佬不好当完整版+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