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中谈吐俱悠悠,曾君独可古人俦(张明中)

  上天尚未降福,林广却先发现了不对劲,数次向李道恒提及这样大规模搜捕都没有结果,定是有人故意藏匿了李未和关仲阔。

  李定捷看他这意有所指的样子,反驳道:“听说郎中令可是每一家每一户都搜查过的,就连朝中众臣的府邸都没有放过,别人不说,光是将军府上,郎中令就去了好几回,我看是郎中令手下的人办事不力才故意开脱吧,若是郎中令力不从心,可尽快禀明,也好将此事交予合适的人去办,莫要平白耽误了时机。”

  “怎么?李将军等不及了?”林广自然不会任他宰割,“李未和关仲阔可都是你的好友,要真是将此事交到你手上,恐怕永远也找不着了。”

  “说话要讲证据,郎中令!”

  李定捷和林广吵了一早上,明明都是武人,说话却比文人还厉害,底下徐贞偷偷看了一眼齐晏平,这件事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两人都知道不对劲,却又不知道究竟哪里不对。

  天清八年早春,蜀、魏、晋三国近十万兵士陈列于南楚边境,骇得边境几个郡守赶紧上报帝君,李定捷立马派了六万士兵增援。

  不料,对方那十万兵马并没有动作,好似只是给大楚展示一下他们的实力。李定捷暗自松了一口气,以大楚如今的实力,这么打一场,至少要两年才能恢复过来,又加上知夜君的事,大楚内外不安,难免顾此失彼。

  最重要的是,李道恒不会让他打。

  李定捷不敢放松,增援的兵马仍是留在边境,敌军不退,他们定然不能先退。

  颜俞坚持要一人入楚,赵肃是不同意的:“若是你出了什么事,这三国百姓怎么办?”

  “不会,”颜俞轻松地笑,“王上相信我。”

  颜俞说得轻松,但是心里一样七上八下,他一人去,取四城的事才不会轻易泄露,更何况,他还要救李未的,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危险。可是,他要独自去面对李道恒,那个这么多年过去,他一想起还会觉得恶心的男人。

  赵肃拗不过他,无奈之下,只得答应,并让赵飞衡在边界接应他。

  赵飞衡上次那话一说就是好几个月,这几个月竟然没有好好跟颜俞说过一句话,如今颜俞入楚在即,前路艰险,就连颜俞自己都说不好会有多少困难,赵飞衡的担心更是只多不少,只是赵飞衡说不出太多肉麻的话,只硬邦邦丢了一句:“一个月,最多只有一个月,你要是没回来,老子屠了安南!”

  颜俞知道赵飞衡不是开玩笑,他的心里从来只有蜀中百姓,离了蜀中,剩下的人于他而言,大概真像猪狗,他若是不管不顾,大开杀戒不是不可能。

  颜俞笑笑,轻声道:“放心,一月内,我必定全须全尾地回来。”

  次日,一辆普通马车“哒哒哒”由蜀入楚,几日后进入安南。

  说只身一人便是只身一人,这马车连同驾车的人都是颜俞租来的,颜俞在车舆里掀开一点车帘,望向他熟悉的安南。这里曾是他的故乡,他见过上元夜如昼的灯火,也见过熙熙攘攘的街市,听过马车轱辘的声响,还有雨水敲打瓦片的滴答。

  他嗅到桃花的芬芳,风中缠绕着徐谦的味道。

  两年了,兄长,俞儿回来了。

  颜俞自然是怀了私心的,此番若是能在取回四城以外见上徐谦一面,那便是天大的好事了,不过,这世间,多的是异想天开。他这一番,保住自己已经是难上加难。

  颜俞带来的是三国国君的请见文书,因而很快见到了李道恒。他是第一次站上大楚的朝堂,这个无数文人梦寐以求的政治舞台,但是他太早地选择了站在这个明堂的对岸。此后,便再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李道恒看到请见文书的时候,并不在意那是哪国的国君发来的,他在意的只是要来的人竟是颜俞。李道恒自然不会忘了颜俞,几年前的春猎,他本想慢慢品尝颜俞的滋味,却被一场火搅了局,那起火的人到最后也没抓到,现在看来当时没有直接把他弄晕占为己有,真是留了个祸患。

  这回颜俞一人前来,不就是绝好的机会吗?煮熟的鸭子飞回来,李道恒怎能轻易放过?

  “颜公子,颜相,”李道恒一步步从殿堂上沿着阶梯走下,缓缓走至颜俞跟前,那双丹凤眼还是一样,充满了诱惑,“多年过去还是这么好看,多少人魂都被你勾没了。”说完,帝君勾起一边嘴角,眼里写满了□□的欲望,笑得像个嫖客。

  颜俞知道自己要遭遇这样的眼神,早早做了准备,并不理会他的调戏,只拱手行礼:“王上。”

  他这一声“王上”便在殿上激起千层浪了,朝臣们交头接耳,窸窸窣窣,李道恒看了几眼他们的反应,甚为满意,却也没对颜俞生气,伸手勾住他的下巴:“叫错了,要叫,帝君。”

  颜俞头轻轻一偏,躲开他的手,强忍着内心的不适:“蜀、魏、晋三国均已宣布脱离南楚,自成国家,如今他们与南楚是平等的,颜俞身为三国并相,称自己的君主为王上,自然也称您为王上。”

  “哦?”李道恒饶有趣味地看着他,几年前他尚未加冠,像个孩子似的,只以为他有些小聪明,倒没机会领略他这伶俐的口齿,如今看来,还真是个宝贝,“这样,你就不能算我大楚人了,不是我大楚人,还只身一人进宫,很危险啊!”

  颜俞不动声色,依旧稳稳站立:“蜀、魏、晋三国已陈兵南楚边境,若颜俞不能按时安然回去,南楚也很危险。”

  有点意思,李道恒现在脑子里想的不是大楚危不危险,而是如果颜俞脱光了躺在他的大床上,那腰,那腿,从头发丝到脚趾头,无一不是风景,想到这,李道恒喉结滚动,咽下口水,仿佛已经把颜俞吃干净了似的:“说说,你到这儿来,要什么?”

  唐元始终观察着李道恒的神情动作,只知这回,他这小师弟恐怕名节不保,而大楚,不知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瑜、玖、琏、瑶四城,原为蜀国所有,三年前被南楚强行占有,致使城中百姓水深火热,颜俞特来收回,请王上下令让楚军退出四城,由蜀军接管。”

  瑜、玖、琏、瑶四城?李道恒想了想,才记起就是那修个行宫和马场修了好几年的地儿,说真的,现在颜俞愿意陪他睡一觉,十城他也给,不过他虽然昏,但是不傻:“赵肃那会儿都不说话,怎么现在轮到你来了?”

  “此一时,彼一时,当日蜀王势单力孤,自然无法与王上抗衡,今时不同往日,想必王上也清楚吧。”

  清楚,自然清楚,你也今时不同往日了,李道恒后悔得很,若当时直接粗暴一些,管他是不是心甘情愿,抢进来睡了再说,如今也不必忍得这么辛苦。

  “四城嘛,你要也行。”李道恒话未说完,殿下已闹成一片,“不可”的喊声此起彼伏,搞得好像是要把他们杀头似的,李道恒眼神凌厉一瞟,又立刻恢复了安静,“你用什么来换?”

  “颜俞是来取城的,不是来换城的,否则王上尽可以等着三国数十万大军攻入安南。”颜俞这就是在夸大其词了,还脸不红心不跳,不过忽悠说谎本就是他的强项,连这点小谎都撒不好,他还怎么并相三国?“俞还希望王上能沐浴焚香,祭告上天,归还四城,并且永不得以任何理由侵占!”

  简直得寸进尺!

  李道恒还真不在意什么数十万大军,但是他的臣子在意,李定捷趁他还在考虑,出列道:“帝君,此事事关重大,三思而后行啊!”

  李道恒不说话,不知是在想什么,颜俞便从袖中取出一小卷轴,笑道:“自然会留时间给王上三思,颜俞在此奉上一物,乃我蜀、魏、晋三国纵约书,三国已正式合纵,若将来南楚出兵,不管至何处,面对的都是三国的联军,王上确要三思!”

  这是□□裸的威胁!最初颜俞那一声“王上”就已是大不敬,但是李道恒竟然没有计较,现在说什么数十万大军、三国纵约书,摆明了是告诉他们三国如今不能惹了,最好乖乖把四城交出来,不然可就要死人了。

  但李道恒一旦按照颜俞的要求做了,不但等于承认三国和大楚的平等地位,更是告诉世人,大楚怕了这三国了,那他这张脸就真的不用要了!今日即使是李道恒傻啦吧唧地答应他,这殿下的将相九卿也不可能答应!

  颜俞感觉到他背后的目光像尖枪如长矛,干脆利落地捅穿了他的身体,只可惜这些人光有眼神能杀人,若是真把武器放到他们手里,倒未必敢轻举妄动了。

  惜命的怕不要命的。这些人都太惜命了,而颜俞,本来就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

  李道恒自然不能在朝堂上把他想的事情说出来,否则朝臣们的唾沫星子能把他淹死。

  “容予想想。”李道恒一步步回到殿上,半分不着急,道,“颜相先回去休息吧,明日予必定给你回复。”

  ☆、伤心秦汉,生民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张可久)

  大楚朝堂之上,几乎有一半是齐方瑾的学生,但是颜俞不认识他们,他的记忆里,兄长只有徐谦和魏渊二人而已,故而也谈不上交情。他目不斜视,将这些人统统当成了空气,但有一人,他无论任何也躲不过——徐贞。

  颜俞和徐贞谈不上多熟,只不过每年元日后徐贞会去齐宅看齐方瑾,晚上必是要一起吃饭的,颜俞算了一下,他至少也跟这位南楚的奉常有过十几顿饭的交道。

  更重要的是,那是徐谦的父亲。

  颜俞记得他第一次与徐谦见面,那是在他进入齐宅后不久,徐贞大约是听说了齐方瑾收了新的学生,特地来瞧一眼。那一日,他穿着一身新的白袍子,安静地站着,不说话,但是不怯场,那双勾人的丹凤眼眨巴眨巴,无辜地跟徐贞对视了好久。

  徐贞转头去和齐方瑾说话,颜俞没注意听他们在说什么,只紧紧地抓着徐谦的手,像在没有光的黑暗里彼此安慰。

  “定安。”

  众人都已退出大殿,陆陆续续地往宫外走。颜俞在脚步声中辨出声音的来源,上前两步,本想鞠躬行晚辈礼,又突然想到自己还是三国并相,似乎不大合适,于是只拱手称呼:“徐先生。”

  他既这么说了,徐贞也没必要厚着脸皮跟他套近乎,单刀直入:“你可知,那大殿之上,坐的是你的帝君?”

  要不齐方瑾怎么把徐家父子当成毕生最得意的弟子呢?他们师生几个,说出的话,用的语气,甚至连上扬的尾调都是一样的。

  但颜俞不是,他不是齐方瑾得意的学生,也不是心甘情愿供奉着那位帝君的愚昧忠臣。

  “我只知道,”颜俞眼皮往上一扫,眼神凌厉,语气却温柔,“那四城受苦受难的,是我的百姓。”

  徐贞神色一凛,大概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却是无可指摘。

  颜俞看他没有别的话再说,垂首就要告辞,走出两步却又止住了,回头唤:“徐先生。”

  徐贞示意他有话就说。颜俞蹙着眉,很是为难的样子,徐贞还以为他是要问徐谦,他们俩从小一起长大,情谊非常人可比,想到这,心软了些,上前两步,同他走了一段路。

  但是颜俞没有问徐谦,他低声道:“徐先生,可知知夜君在何处?”

  李定捷从宫中出来,心中实是不安,一来帝君割城,有损天威;二来三国合纵,若是来日大举进犯,他怕是片刻之间抵挡不住。

  这两件事压在心头,李定捷眉头不展,送饭菜进密室时也是愁云密布,李未忍不住问:“将军今日是怎么了?”

  李定捷勉强笑笑:“倒也不是我的事,只是今日,三国的相颜俞入楚,说是······”

  “你说谁入楚?”李未一愣,这些年来他不是没听到颜俞在三国大展宏图,但是那时离得那么远,听人说起来,好似是不认识的人,如今离得这样近,竟是恍如隔世。

  李定捷详细说了今天的事,李未却不动声色,好似颜俞要做的事不过是来买个烧饼,倒是想到李道恒,心下冰凉:“颜公子才貌绝代,又是三国并相,若是在大楚受辱,恐怕天下不得安宁。”

  受辱?关仲阔眼皮一跳:“知夜君是说······”

  我得救他。李未心想,嘴上却说:“将军,我记得你有一侄儿,名唤徐谦,我能否见他一面?”

  “知夜君要见谦儿作甚?”李定捷不明白。

  李未不知道自己的做法到底对不对,除了徐谦他也再想不到能有谁会心甘情愿救颜俞,或许就连徐谦也是不愿意的,但是他要问。

  次日上午散朝后,有人来请颜俞进殿去。颜俞知道他今天就能为赵肃取回四城,却不露声色,只照常换上礼服去见李道恒。

  李道恒看上去心情不错,几乎可以用“欢天喜地”来形容:“颜俞,既然你要四城,予便给你四城,今日早朝予便在众臣面前说了,你可知予为你承担了多大的压力?”

  颜俞心中冷笑:“俞惶恐。”

  “惶恐倒也不必,予今日便可下令让大楚军队退出四城,你说的祭告上天也可即刻开始准备,不过,予有一个条件。”

  “王上但讲无妨。”

  “也算不得条件,只是予祭告上天归还四城,颜公子乃蜀相,该跟予一起上祭坛的。”

  这话说得也没错,颜俞想,再昏庸的君主应当也不敢在祭天一事上作假,更何况,他这么一搞,全天下都知道他要把四城归还蜀中,即便再想搞把戏也占不到理,而这几天,正好是打探李未消息的好时候。

  “那就请王上即刻写诏书发往四城,为表诚意,”颜俞眼睫毛一颤,“俞希望能让郎中令亲往。”

  李道恒现在满脑子都是颜俞的身子,只想把他剥光了听他□□,不管颜俞提什么要求他都能立刻答应,当即让人把林广叫来,又动笔写了诏书,盖上帝君印章,准备随时归还四城。

  林广见到李道恒和颜俞坐在殿内的时候不由得大大吓了一跳,既惊讶颜俞能心平气和坐在李道恒跟前,又惊讶李道恒竟然没有火急火燎地上了颜俞,可不是令人疑惑?

  “不知帝君唤臣前来有何要事?”

  李道恒轻飘飘地把诏书给他:“你即刻前往四城,宣读诏书,将四城归还蜀中。”

  林广一惊,虽然他今天早上在朝会上已经听到李道恒说这件事,大臣们的口水也没有能挽回一丝半点,可他没想到,帝君竟然这么着急。

  “帝君,可否······”

  “不必再说,你快去快回!”李道恒现在觉得林广在跟前多呆一刻都令人烦躁,虽然他还不能这么早将颜俞据为己有,但是一个人慢慢欣赏这张脸也是好的。

  林广无奈领命,躬身退出了殿门。颜俞得了李道恒的承诺,又想着李未的事,便也告退:“既是这样,俞也不再耽误王上休息,王上只需在祭天之前派人告知俞一声便可,俞必定按时前来。”

  “颜公子何必着急?”李道恒怎么会让他这么轻易就走?“予还有些事想向颜公子请教,不知颜公子是否赏脸?”

  “王上说笑了,南楚朝臣均是才华横溢之辈,王上又怎会有事需要问我呢?何况,若是俞一直不离开,恐怕会有多嘴多舌的人以为王上为难臣,传出去必会对王上声誉有损,王上三思。”

  他被威胁了,李道恒想,当年颜俞的聪明还是小聪明,如今却是有智慧之人了,那双丹凤眼也是一年比一年诱人。

  颜俞垂着头也知道李道恒在盯着他看,但他也知道,李道恒现在还不敢拿他怎么样,果然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李道恒便唤人来送颜俞回去了。

  颜俞被安置在宫里一处偏殿,即使知道在祭天之前李道恒不敢对他做什么,但颜俞还是十分谨慎,送来的饭菜一定要和殿中伺侯的奴仆一起吃,奴仆们自然是不敢的,颜俞便威胁说不吃就去告诉帝君,说奴仆们怠慢他,奴仆们哪承受得起这样的罪名,很快便束手就擒了。

  又过了一日,殿中几个奴仆知道颜俞人好,他问什么基本都会答。颜俞瞅准时机,随口提了一句:“听说大楚知夜君去年反了?”

  “嘘!”一个老奴赶紧示意他别作声,又压低了声音,“公子不知道,知夜君在宫里是禁忌,帝君一听到这几个字就要大发脾气的,要是让帝君知道我们在讨论知夜君,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颜俞故作惊慌,又好似忍不住好奇:“你这么一说,我倒更想知道了,大家放心就是,我是不会说出去的,否则第一个吃亏的,不就是我吗?况且,我从前听说,知夜君是最忠心仁厚的,造反一说不可信吧?”

  “唉,公子哪知道啊?”老奴很快被勾起了倾诉欲,“一开始谁也不信啊,但要是知夜君不反,哪用得着二十万大军呢?现在人也没找到,不知道藏在哪里呢!”

  “知夜君当年位高权重,想来,愿意保他的人也不少吧。”

  “当年是当年,现在谁沾了知夜君,谁就是死路一条,敢保知夜君的人,能找到一个就算不错了,唉,这知夜君也真是的,怎么就反了呢?好端端的······”

  颜俞又同老奴说了些别的,直到李道恒派人来报过两日便举行祭天仪式,颜俞脱口而出:“怎么会这么快?!”

  “帝君说了,归还四城不算得大事,若不是颜相要求,也没有必要,所以此次祭天便在宫中举行,不必到望畴了。”

  不算大事,那他是不是有可能在祭天的时候动手脚?不至于啊,再怎么简单,百官也会在下面看着的,百姓们也都会知道这事,他想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家俞儿超级厉害!

  俞儿:厉害就快点把兄长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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