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伞

  在宋宴感觉自己快没有感觉的时候,他去了酒场。

  宋家不是一个家族,简而言之更像一个层层密密的某种组织,关系着楚、苏、沈、纪、萧几家。宋家从来不分男女,不计亲疏,只要有本事,家主的位置谁都能做。可自从五年前,宋宴亲手促成了那场灭门,萧家就此消声觅迹,后来萧家的地盘也由一个名叫段堂深的人接手。

  而“雾都”便是他接手的其中一部分。

  “雾都”也是一个酒场,但不同于其他酒场的商业服务性,它主要的服务对象很极端,一种是穷凶极恶的,一种是福埒陶白的。这也直接造成了一种现象,任何的钱经过“雾都”,都会变成条理正当、明明白白的款项。

  可见,这个段堂深的手段高低。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也被宋宴搞得头疼。

  一脚踏进“雾都”的夜场,吧台一坐,要的是最纯最烈的酒,简直就是把自己往死里灌的节奏。花钱大方,钱不当钱花,酒量五斗,酒不当酒喝,无意间撩动美人心弦,惹了一身无端香艳,也平白无故惹来一些祸端。

  能来“雾都”的多少都有些背景,宋宴谁也不放在眼里,自顾自喝得不理不睬,态度冷漠,存心来找不爽。场子杂乱,牛鬼蛇神,有眼珠的,没长眼的,存心找茬的,酒精作祟的,渐渐有人围上去,三两下交锋。

  对于这种送上门的,宋宴巴不得能动动手,好借机清理心中的淤气。

  一旁的段堂深头疼。

  他就问还有谁?还有谁有他这么倒霉?

  哪个老板会在自家人开门做生意的时候亲自来砸场的?砸场就算了,砸就砸吧,反正是你家的,我又不心疼。

  砸一天,可以,你受情伤需要发泄可以理解。可他天天就在这坐着,搞得下面的人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简直是段堂深上位以来第一个难题。

  段堂深想让他自生自灭,又不能真的坐视不管,交情什么的暂且不提,关键是这宋家的“小宴爷”真的出了事他也担待不起。

  最可怕的是万一他哪天人清醒了,问他一个管理不周,对他不忠之责。

  下属难当,人生好坑。

  照常来说,宋宴性子散漫,是不喜欢动手的,至于这个“不喜欢动手”是掺杂水分的,意思就是他只是不喜欢自己亲自动手。而现在宋宴不仅动了手,而且手法十分漂亮,短短数秒,仇家一片倒。

  就在段堂深惆怅之际,“雾都”的夜场被一群势力包围,宋宴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小宴爷,主子有请。”

  宋宴怔住了,站在原地静默了几秒。

  这世间那个敢管他的人走了,但是能管他的人,来了。

  宋宴脑子依然被酒精麻痹,稳了稳神绪,才跟出去。

  “雾都”门外,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周围清了场,四下无人,世界沉睡,黑暗崛起。

  看来,他今晚好过不了。

  车门旁站着四个人,动作神情一致,负手而立,投过来四道肃静庄严的目光。

  宋宴认清了是谁,不寒而栗,酒意全无。

  宋家四大的护卫,钟、灵、毓、秀。

  声势浩大,阵势恢弘,宋宴好大的面子。

  后座车窗缓缓摇下,一记有分量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开口见血,“打吧。”

  宋宴手脚冰冷,铺天盖地的肃杀感,他无处可避。

  眼睛一闭,心中有数。

  “找找他是哪根筋错位了,给我搭回去。”声音冰冷,毫无余地。

  一顿痛打,宋宴跪倒在地,粗糙的水泥地渗着深红的血迹,地表的凉意瞬间席卷全身,从膝盖到骨髓,从骨髓到心脏,从心脏到灵魂。

  骨架要碎,骨节支离,几乎要命。

  但他知道,宋修已经算是手下留情。

  带来的都是懂眼色知人心的心腹,打得再狠、再凶,也懂得避开要害,下手留了分寸。换了宋家其他人,不懂事理,不明话意,宋修一声令下,恐怕真的会要了他的命。

  车里的男人看了他一眼,言外之音:“翅膀硬了,敢用文家的名号替舅舅解忧了,接下来,是不是打算改姓“文”了啊?”

  说起来,有时候人骨子里是有点贱性的,他被打得遍体生疼灵魂出窍,身上疼了,心上就好多了,好似一身的浑浑噩噩都被打散,拼出了一条阳关道。

  “不敢。”他咳倒在地,嘴角还在淌血,连肺腑之言,都好似沾染着良心热血:“我今生,都不会背叛宋家。”

  佛陀阿难出家前,在道上邂逅一美貌少女,只那一面,便从此爱慕难舍。佛祖问他:“你有喜欢那个少女?”

  阿难回答:“愿化身为青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那少女从桥上走过。”

  爱的时候,甘愿舍弃前世今生的修为,只为一人存在。若不爱呢,又希望删去所有的记忆,洁净一身。

  可无论爱与不爱,那份情义都不可能轻易舍弃。

  宋宴被带回了宋家。

  宋家依山傍水,从后花园穿过一条小径,有一处清静之所名叫红楼。

  庭院篱墙,寻常巷陌,红叶枫藤从地锦一路攀岩上洋楼地墙上,一到秋季便是名副其实的“红楼”。斑驳的墙面预示着历史过往,一阵风清,一声鸟鸣,阳光透过云层到达这清静之地也变得透亮,不敢肆意沾染半分世间风尘,取一壶山泉,煮一杯清茶,一丝一节处处彰显主人家的怡情惬意。

  宋家后山有一处隐蔽而磅礴的瀑布,垂直的水流,自上而下地直冲水潭。

  宋修临走前发了话:“还想活着,就把自己收拾出个人样再来找我。不想活了,自己走出宋家,死远点。”

  狠话说完,人也走了,宋宴的五脏六腑的痛觉慢慢恢复,三魂七魄也同时归位。

  湍急的水流撞击在他身上,瞬间浇湿全身,身上的血迹也被冲刷殆尽,冰冷的涧泉从伤口渗进皮肉。

  千百年来,自然不灭,天地力量大概就是如此难以抗拒。强大的水流冲击力将他跪倒在地,继续站直了身体,任凭水流冲刷冲击撞,撞得后背火辣辣。他一次次跪倒,一次次站起,双手握紧发白的拳头砸向水流背面,鲜血下一秒瞬间被冲刷,也冲洗心中那颗狂躁的心。

  舒澄清的心藏得太深,旁人看见的是宋宴对她的深情,但宋宴却尝过她的好,懂得她的情深。也正是这样,她太顺他的意,让他娇生惯养了一身毛病,她一离开,看什么都不顺眼,就要生要死一身的病。

  反而是对他狠,让他清醒的断了后路,绝了心,从此生死不惧,六道轮回也敢闯。

  宋宴走出水潭。

  数名随侍走进来,穿衣侍奉,毕恭毕敬,一个替他宽衣,一个替他拭干水,一个替他穿浴衣,一个在旁温茶。

  伸展四肢,任凭摆弄,宋家昔日那个“小宴爷”宋宴又回来了。

  这才是他的世界,他成人的地方,上下尊卑,超越性别,超越男女,自成一派体系,在刀尖上求存,活得纯粹,不谈情,不说爱,六根清净,争天夺地也敢做。

  池谭水冷,冲掉一身污浊。

  纪折柳从外入,在池边为他处理一身伤,“也姨在跟宋先生谈事情,她让你处理完伤再过去。”

  宋宴闭上眼,听着他说:“身上不碍事,情殇最难过。身上脏了,可以用水洗,心里伤了,就用时间医。七情之劫唤红尘,六欲之灾称心魔,摒了三纲五常,隐去七情六欲,金珠不失,痛痒无关。”

  宋家卧虎藏龙,医者医伤,无论刀伤亦是心伤。

  宋宴睁开眼,嘴角乌青,眼神却清明,“这样的境界,有几个人做得到?”

  纪折柳笑了笑,“是谁,做不做到,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宋家要你做得到。宋家出了手,你没有,也得有。”

  宋宴笑了。

  一顿打,将他的生死都打醒了。

  宋宴睡了一觉,无梦无痛,实属不易,移步的力道都利落了几分。

  要去红楼得经过一段外廊,走到尽头才能到。

  这些年宋宴进出宋家,任何禁地对他都不设防,包括宋修的私宅。宋修的私宅对旁人而言是禁地,对宋宴不是,这是他的特权。

  他走进红楼,宋修正坐在庭院与人饮茶,走近一听,俩人谈话用的是外语,再一听,稍稍沉了眼色。

  这才是他的世界。

  掠夺,杀戮,崩离,倾覆,才是他面对的。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冰凉。

  宋修抬眼,看清来人,吩咐了几句,便把旁人打发。

  那人下去,经过宋宴身边,对他点头行礼:“小宴爷。”

  宋宴点了点头,表了一个身份该有的态度。

  众人屏退,留下二人独处。

  宋宴鞠躬道歉:“给您添麻烦了,请您原谅。”

  活到这个岁数,还能有人管教,是福气。世间浑浊何其多,红尘心魔不饶人,天塌下来有人顶,是非对错有人教,被人拉了一把,救命之恩。

  宋修温杯洗涤,将茶海里的茶倒入杯中,放到他面前,“知道自己麻烦,怎么不知道滚远点儿。我把你从文家带出来,下人称你一句“小宴爷”,你就真把自己当爷了?”

  宋宴为近来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

  “五千年读史,九万里悟道,没有格局观的人才谋人不谋事。你知道这次疆流的事落多少人口舌?时无止,分无常,当年你的母亲我无力保住,才被逐出宋家,那是卖阿姐,不是嫁阿姐。你宋宴十岁进宋家,宋家畜你,教你,育你,现在为了一个女人不惜利用文家姓走险关,不仅不知分寸祸及父母,还敢要生要死。这么矫情,做什么男人,去做女人好了。”

  红楼雅致,院里的青石板不知何时被小雨打湿,更有邪风放肆想将湿气送进来。

  “古代的典当台为什么设这么高?典开当,我为利,你救急,我不见你疾苦悲楚,你勿念我高抬贵手。自古人情世故最难办,宋家上下百千人,讲究的是江湖开阖,做的是活命买卖。失了江湖道义,犹如君子失德。德有失而后势无存也,什么意思?把握不好“情”与“利”,失了分寸,你连自己都保不住,何况是别人。”

  气氛骤降,宋宴低下头,额前有冷汗渗出,“舅舅教训的是。”

  宋修没有看他,反而将烹茶的小炉熄灭,起身在窗台前,扶手而立,“当年程家势大,一夕覆毁根基,舒澄清还能在其中摸爬滚打,是被逼出来的好资质。你在宋家十几年,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实力,我最清楚。我费心去教的人,至今为止也只有你一个,你有心站起来,将来这世界,必有你一席之地。”

  雨汽湿而寒。

  宋修说:“思慕一个人是好事,但不胜思慕,就不好了。心生幻象,便生无常,人心不正,难得清平。你手里的好牌,怎么打,全看你自己。”

  字字珠玑,言之凿凿。世间多得是人事无常,至于谁是谁非,又有谁理得清楚。

  宋宴心中的伤痛,好像在一瞬间有了出口。

  宋修有心要保一个人,连情伤都可以复原。

  同样的,存心起来,连宋宴都人生大乱,这样一个人,到底是好,是恶,无人能看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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