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伞

  舒澄清回来得很早,回到家没有看见舒森,转身便进了书房。那个SD卡的视频总共三分二十一秒。三分多的时间不长,却可以做很多事,比如救人,比如杀人。

  五分钟后,她从读卡器里拔出卡。

  往书桌上铺上毛坯垫,摆上宣纸,磨墨,执笔,一人于案前。

  舒森回来时,舒澄清正好写到明代还初道人洪应明的《草根谭》里面的一句话:藏巧于拙,用晦而明,寓清于浊,以曲为伸,真涉世之一壶,藏身之三窟也。

  手背圆,手掌竖,力送毫端,运于纸上,虚虚实实,梳梳密密,舒澄清运得一幅好行楷。

  她的书法是程父教的,由内到外,意到笔随,字里行间有清水白石、尘垢不染。

  守着一方清静地,得一颗世间清宁心,透着一股书卷气,骤然有一股端庄之气。

  “怎么回事,居然有这样的闲情练字?”

  舒森印象中她很少练字,只记得为数不多的几次练字,是在她情绪极端时靠练字稳心神。

  “舒森。”舒澄清声音嘶哑且低沉,“书法有“藏锋”之说,藏锋是说以点代捺,讲“藏锋以包其气”,又讲“藏锋以纵其神。”

  舒澄清的字他见过,气平而字舒。可现在低头看她的字,明显气郁而字敛。不难看出她将多少轻轻重重的情绪化为浓浓淡淡的笔墨,落在深深浅浅的字里行间。

  他笑了笑,“怎么?不想藏了?”

  她也想和他在有雨声的午后,灼着温暖的壁炉,蜷缩在他身边听着关于我爱你的歌曲,曲尾不停循环一句‘我爱你’时,她摘下耳机塞到他的耳朵里。

  可她每次给他的都是什么?

  往他心里递刀子的狠话,割裂她和他的,无比锋刃。

  舒澄清眼底的恨意藏不住,说:“我到底是把“韬光养晦”这四个字当成逃避的借口了。”

  他没有立刻接她的话,反而是把手里的药和水递给她。

  看她把药吞下,他脸色也变好了些,“自己想要的东西,下定决心要取,又何必去问别人可不可以?”

  舒澄清被戳中心事,低着头不敢暴露眼神。

  “一个人的顾虑太多,不是好事。”舒森轻笑,想起一句很有意思的话:“犹豫就会败北,果断才会白给。”

  她的心乱了,他看得出。

  心里没了主意的人,才会乱,像浮云一样飘忽不定,举棋不定就会任人宰割。

  当她知道爸爸的死跟文家有关的时候,其实真的没有怪任何人,当然也不可能怪宋宴。

  可惜,她做了心口不一的那个人。

  当她想起父亲的死,心里翻涌的恐慌击溃了她,每晚都能梦见他在林口仓库时浑身是血躺在地上的模样,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报道和讨伐,指挥不当、贪生怕死、玩忽职守,每一样都戳着人的脊梁骨把人逼疯。

  爸爸清白一辈子,铮铮铁骨,一身荣耀,可命运就是这么不公平,不仅从花园里采走了他,临了还把他扔进泥潭里任猪牛狗鬼践踏。

  任一身凉薄的舒澄清也接受不了。

  那段时间,她不敢出去,不敢见人,生怕走在路上看见她父亲的报道,生怕被别人指着脊梁骨议论那个在她心里一生清白的人。更害怕去医院,因为看见受伤的人,她就会想起她父亲死的模样。

  舒澄清,澄清,澄辩清定。

  那个在她心里像山一样伟岸的人,那个宁愿为了国家放弃她的人,她不容许别人污蔑他的名声,即使他死了,也不行。

  她的眼神变得阴鹜。

  “你的生日快到了,”舒森端详着她落在宣纸上的笔,语气不甚在意,“今天下午收到一个包裹,一个大箱子装着的。”

  舒澄清听着,失了手,宣纸上突然多了一块明显的黑渍,“跟以前那堆放一起吧。”

  “今年还是不拆开看看?”舒森笑。

  舒澄清撂了笔,态度寡淡地摇摇头,转身离去。

  藏锋守拙,忌锋芒毕露?

  有退路可选的人才需要韬光养晦,而她,向来是没有退路的那个。

  斜阳天接水,黄叶地,寒雨无情,更在斜阳外。

  夜幕下的寂静小道,灯火明成,把一道身影拉的很长,毛茸茸的Hello Kitty棉拖沾染了雨水踏在落叶上,女孩的肩头耸起,微微颤抖,往事如水,如歌哽咽。

  ——设身处地的,我会为你感到委屈。

  ——你怎么知道我会委屈?

  ——设身处地,我会替你感到委屈。

  你知道我到底在委屈什么吗?

  你是知道的,原来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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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听雨,冬日观雪,煮水饮茶,净手焚香,年关将至,又是一年风景。

  宋宴赶在过年前,回了趟文家。

  他进门时,天才蒙蒙亮,白雪皑皑的院子,一片寂静,文宅还是二十年前他走前的模样,庭院里的小香樟已经长成茂盛的样子。

  他依稀还记得这棵树的来因。

  那时文墨还很小,不知道哪里知道了古时香樟是出嫁标志,哭着闹着要种香樟,搞得文老爷子哭笑不得。最后还是文奶奶被磨得心烦,勉强答应种下的,转眼间,香樟长成,文墨成人,他也多年未归。

  别墅内暖气开得很足,此时宋宴只穿了一件衬衣,面色苍白得跪在文老爷子书房里,背后是鲜血淋漓地伤痕。

  老爷子征战沙场半生,精神屹然,常年锻炼,拄着拐杖一下下落在宋宴背上,一点都不含糊。

  “我打你,你觉得冤不冤?”

  “爷爷教训孙儿,不敢冤。”宋宴跪地,面色隐忍。

  老爷子听见,吹鼻子瞪眼地要继续打,却被刚回来的文奶奶阻止了,“你这是干嘛呀,好不容易回来了,还要把人打走吗你!”

  文奶奶转身把宋宴扶起来,看着他背后的伤,横了老爷子一眼,“真是要命了,赶紧找钟医生过来一趟。”

  文爷爷瞟了一眼宋宴的背,也知道自己做的有些过了,站在窗前,嘴里的白气不断往外冒,声如洪钟:“滚!都滚出去。”

  文奶奶把宋宴扶到他小时候住的房间里,看着他心疼得要紧,打了内线电话给家庭医生,帮他把带血的衣服换下。宋宴之前挨舅舅的那顿揍还没好透,又挨了文爷爷一顿打,此时旧疾新伤一起看,血腥异常。

  文奶奶不敢太用力,一双手巍巍然,“这死老头我跟他没完,怎么把我孙儿打成这样……”

  文尔之前跟她提过宋宴住院的事,但却不知道宋宴背上的伤不全是文爷爷下的手,此时全部伤算到了老伴儿的头上。

  “奶奶,我没事。”宋宴拍拍奶奶的手,安抚着。

  文奶奶知道他是怕她担心,泪眼含笑应了一声,仔细一看发现宋宴脸色红得不正常,隐隐担忧。

  好在医生来得很快,不一会儿就上好药包扎,宋宴连夜开车过来,又挨了一顿打,最后筋疲力尽地睡着了。

  “小四有点发烧,而且胃有点问题,老夫人可以让人给他炖点养胃的东西吃,吃点东西再让他吃药吧。这背后的伤,我明天再过来帮他换药。”

  钟医生是文家的家庭医生,从小看着文家的小孩长大,看着宋宴出现在文家诧异之际又感慨,这文老夫人日思夜想的文小四总算是回来了。

  文奶奶看着床上的人脸颊上不自然的红晕,冲钟医生点点头,“麻烦你了,我送你出去吧,让这孩子好好睡一下。”

  宋宴睡了很久,文奶奶把粥温两遍也不见他有转醒的迹象,担心他有什么事,轻推门进去时,看见他额头冒着汗,睡得迷迷糊糊不太安稳。她帮他掖了掖被子,摸着他的额头不再发烫才安下心。

  宋宴躺在床上,双眼紧闭,无意识地低喃。

  文奶奶年纪大了,耳朵不太灵敏,靠近了才听见他唤了一声:“澄澄……”

  文奶奶有些惊讶,随后又是一声叹息。

  文爷爷起先是一时气急败坏,后来想来看人又拉不下面子,便出去跟老友下棋去了。这会儿刚回来,发现孙儿还没醒来,脚步不自觉就到了他门口。文爷爷刚要推门,文奶奶就给他打手势,“轻点,这孩子还没醒呢!”

  文爷爷按在门把手的手顿了顿,力道轻了几分慢慢推开。

  两个老人站在床边看着床上的人,文爷爷把保温杯放在床头。

  文奶奶坐在床边,轻轻摸着宋宴的手臂和腿,有感而发,“上次他睡在这里还是个孩子,如今这床睡着都小了。”

  看透不说透,这哪是床小了,分明是他的孙儿长大了。

  “这孩子,这些年在外面受苦了。刚刚他换衣服,身上没一块好地方……”

  文爷爷见老伴儿偷偷抹眼泪,心里也不是滋味,做他文天的孙儿何须受这些皮肉之苦,这文小四是自讨苦吃,怨不得别人。

  老爷子自然不敢把心里话翻出来让老伴儿伤心,只是把手放在她肩上,拍了拍安抚,“这孩子从小就聪明,又有自己的主意,我们做长辈的管不了。”

  文奶奶忽然又问,“那个姑娘的情况,你清楚吗?”

  “一时说不清楚。”文爷爷沉默片刻,又添了一句,“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老两口小声交流了几句就走出来房间,不再提此事。

  宋宴迷迷糊糊感觉有人来过,想睁眼,大脑又一片混沌,挣扎了几次又睡了过去。

  等他幽幽转醒时,已经临近夜晚。

  房里没有开灯,外面的路灯照进来,依稀能看轻这个房间的轮廓。早上宋宴上来时意识不清,没有看清这房间,这会儿清醒了,处在这熟悉的环境里,不由失神。

  文爷爷老两口喜欢安静,不喜欢跟家里的年轻人住一起的,宋宴小时候总喜欢往这跑,于是文奶奶就特地给他收拾了一间房,专门给他住。几十年过去了,房里的摆设还是跟当年一样,只是这床容不下他了,当年躲在这里自我疗伤的文小四也不是现在的宋宴了。

  宋宴起床穿好衣服,走下楼,看见忙碌着的二老,站在楼梯口恍然失措。

  文奶奶从厨房端出一碟地三鲜,看见了宋宴,笑着说:“愣什么呢,赶紧过来端出去开饭了,饿一天可不行。”

  宋宴刚把头探进厨房,就听见文爷爷中气十足冲他喊了一声:“滚!”

  文奶奶拍了拍他的肩膀,“这老头心疼你呢。行了,坐下吧,最后一个菜了。”

  不多久,爷孙三人就围着一张圆桌坐下。文奶奶一个劲往宋宴碗里夹菜,嘴里还念叨着:“你太瘦了,多吃点。从小就身体不好,再不多吃点怎么得了。”

  不一会儿,宋宴面前就堆起了小山。宋宴无奈,冲奶奶笑得灿烂,“奶奶你别只顾着我,你也吃。”

  说完,也给奶奶夹了菜,另一边爷爷也不敢冷落,“爷爷,你也吃。”

  文爷爷不理会拿人手短,吃人嘴短的道理,依然语气强硬,“食不言,寝不语。”

  一顿饭吃下来,还算和谐。

  吃饱后,宋宴还是被文爷爷叫进了书房。

  临走时,文奶奶还小声叮嘱:“不用怕,你爷爷说什么都别顶嘴,实在扛不住就叫我。”

  宋宴走进去,文爷爷坐在书椅上,靠着书架,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眼镜,正眯着眼在看报,他便站在她面前站着等着。

  “你还记得当年我怎么教你的吗?”

  宋宴面色一沉,不敢敷衍,“潜谋于无形,常盛于不费不争。”

  文爷爷听着,面色总算缓和了些,“这些年,你在南边,可不是这样干的。许朝有那件事,你要怎么交代?”

  “慈不长兵,义不长财。这个道理,爷爷应该比我懂。许家盘踞的势力深厚,不快刀斩乱麻,日后定是个隐患。所以爷爷的怀柔政策,虽然在别人口里保全了文许两家的脸面,但脸面不是这样争的。虽然是下手狠了些,但殊途同归,我只是权衡利弊下,选择了最契合的方法,许家翻不了身,文家的脸面更不用在别人嘴里来维护。”

  文老爷子不由看着宋宴发愣,短短几句话,有理有据,魄力十足,连自己瞪他时,他也能泰然自若地对视,不慌不忙,字字铿锵。

  这个孩子早已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长大了,看得清形势,分得清轻重,知进退,混沌复杂的局势尽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中,所以鬼谷子那套争与不争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看来,你舅舅把你教得很好。”

  舅舅二字,震得宋宴眼神虚晃,“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孙儿愚笨,本事都是血肉换来的,但好在舅舅不弃。旧恩恰似蔷薇水,滴到罗衣到死香,舅舅教的好,也不敢忘本。”

  文爷爷吹着花白的胡子,冷哼了一声。

  宋宴心里有事,想问又犹豫不决,站着沉默了半天,文爷爷都替他着急。

  “有话就说。”

  宋宴心头一跳,最终还是问出了口,但问得异常艰难:“爷爷。当年,程伯伯的死,是不是文家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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