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伞

  舒澄清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有关过往,让她很难过,猛然睁开眼睛。

  床头昏暗的灯光,照着身旁那人的侧脸,头发垂下几缕,太阳穴上方有个不起眼的疤痕,平时被头发遮着并不会被人看见。

  他的眼睛是单眼皮的,不算小,不管笑不笑,上眼睑都像倒挂的月牙弯弯,能低眉顺眼得让人心动,也能锋利阴鹜让人胆寒。

  舒澄清不傻,当然明白和这个人去谈一场感情,是世间最以身犯险的事情。

  可就是很奇怪,人是会反反复复爱上同一个人的,爱也不可能因为几次心碎就停止。

  她掰开禁锢自己的双臂,打算翻身下床。

  旁边的人突然睁开眼睛:“去哪?”声音透着几分严厉让舒澄清停下动作。

  一瞬间,他似乎缓过劲,脸上的神情也缓和下来:“再睡会儿。”

  昨晚宋宴把她从苏家带走,莫名其妙把她威胁一通后,带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房间里。

  舒澄清身上的衣服被换成了便服,宿醉加上低血糖,脸色有些差。她执拗的从床上起来,找了半天手机也没找到,直径的走向房门,停在房门,撑着腰,扶额看着门上的密码框。

  宋宴把她的动作看在眼里,掀开身上的薄毯,慢着步子跟在她的身后。

  伸手揽过她的腰,下巴几乎贴到她的耳廓:“你的生日。”

  她心里一震,不适地想要躲开他的怀抱,却被他抱得更紧。他的呼吸吹在她的脖子上,微痒,微凉。

  这样的亲昵引得舒澄清莫名的不爽。

  “你是不是拿错剧本了?宴少。”

  宋宴听见她冷笑了一声,咬牙切齿的喊了一句宴少,心头一紧,不敢去看她。

  舒澄清对他的容忍度太低。

  下一秒转身把人推开,只听见一声清脆的拍击声,凭空响起。

  宋宴受了她一耳光。

  整个房间都铺满着柔软的毛毯,宋宴就这样席地而坐。

  坐在她脚边,低着头,一副小孩子犯了错等着家长训话的样子。他伸手要去牵她的手,自下而上,小心翼翼。

  “澄澄。”

  宋宴整个人跟昨晚判若两人,不再疾言厉色,不再异常疯魔。他变得温顺,乖巧,伏小,也很狡猾。

  她没动,低下头,就能看见他的一头黑发,头顶还带着两个大大的发旋。

  老人说,头顶发旋,一个好,两个坏,三个怪。

  虽然很迷信,但这个人确实坏透了。

  “宋宴,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牵着她的手,攥得很紧,她没挣扎,他在发抖。

  屋里有暖气,不会让人觉得冷,她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睡衣,在他面前蹲下去,又觉得没有他高,直接膝盖跪进绵软的地毯里,视线与他持平,眼眸清明。

  “你做什么?你爱我吗?”

  他还没开口,抬眸就看见她的眼泪从眼角落下,眼角也跟着发酸。

  宋宴知道,无论说什么她都不会相信自己的,拘谨着,把她抱回床边,替她擦眼泪。

  看他忙里忙外,看他眉间的温情,看他动作的轻柔,舒澄清越发觉得他混蛋。

  这个混蛋,他让你知道有人爱是什么感觉,让你知道被人温柔对待是什么感觉,可是最后却告诉你,我要抛下你,我不要你。

  “你不说没关系,我知道我不爱你就行。”

  舒澄清不是一个纠结结果的人,也不是对谁都那么多问题的,既然对方不愿意回答,她不会追问。

  更自私一点来说,她只需要管好自己,其他的与她无关。

  舒澄清买东西从来不讲价,即使知道自己被坑了,也会默不作声的全盘接收,只是以后她再也不会光顾那间店,半价促销也不会去。

  她要体面,不会跟人争论,要尊严,趁人之危不会干,要教训,蠢事事不过三。感情也是这样。

  她撇开脸,推开他擦泪的手,往后退。

  “如果你不爱我了,那你为什么哭了?”

  “五年了,我好想你。”

  舒澄清没想到,他一开口,便说了句让她百倍疼痛的话。

  她觉得头痛欲裂。

  男人女人,分分合合,就像一场戏,台上演,台下分,太入戏,便不好了。戏要三分生,演得起,收得回,戏员如此,观众亦是如此。

  她当年半推半就被迫演了一场,花了几年光阴,输在太入戏,台下观众走远了,自己也败落成这般。

  后来分了手,离开了五年,现在他做这些,到底还要怎么样?

  恍恍惚惚间,她想起刚刚惊醒的梦。

  他从外面把她捡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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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澄清本家在南荔,与G城一河之隔。一年里只有小年到初一,这几天,她才会在那里待着。

  舒澄清,随母姓。

  她的父母没有法律认可的婚姻。

  她父亲是南荔程家的长子。

  程家发迹于清朝末年,靠丝绸发家,兴盛于古玩到了战争年代,程家子弟志向不同,有振国兴邦,开始涉足政界,也有涉足商界的,整个家族富贵而低调。因此,媒体都客气地称呼程泽山一声“程老”。

  老话常说,门当户对,越是望族越是重视规矩礼节。若不是程家有个儿子生前指名道姓死后要她点香祭祀,恐怕程家的人连私生女的身份都不愿承认。

  程家守旧,程宅也是一比一仿古的府邸,门前挂着‘程’字的匾额,院子也是按照一比一搬来的,古色古香。此时临近春节,处处张灯结彩,倒也把这房子演印得颇为喜庆。

  舒澄清被管家领进去,穿过影壁,过内大门,去书房。

  此时,程老正在写字。

  程家家主年轻时是上过战场的,岁月在他脸上留下沟沟壑壑,但一个人的气格摆在那里。即使年近古稀,他的字依然运笔峻拔,势不可挡。

  舒澄清第一次见程家家主,是在程氏名下的一家孤儿院。

  大雪纷飞的季节,舒澄清没有喊他一声爷爷,结束谈话后,舒澄清知道,这辈子,是喊不出来了。

  那时候,她还小,却也有预感,有些事在那一刻没有发生,余下的一生都不会发生。

  程老刚好收笔。

  舒澄清过去把纸张整理好放在一旁晾干,又重新铺一张新纸。

  程老一连写了几张,外头也不知何时飘起了雪,洋洋洒洒。程老坐在玫瑰椅上,端着杯红茶在品,等茶香散尽,就听程老说道:“等年后,程家,你就不用来了。”

  舒澄清听见胸膛深处传来极清脆的一声,好似高处的玻璃落下,她身形挺拔,恭敬道:“我知道了。您保重身体!”

  程老上了年纪,精神头大不如前,他练字乏了,便回房休息了。舒澄清将他送到房门,门慢慢合拢,她突然想问问,问问程家家主,问问祠堂牌位上那位,问问他们到底为什么,为什么都不要她。

  明明她才是最无辜的那个,却独自背负了全部恶果,成了原罪。

  所有话一齐涌上心头,全身颤抖,终究是开不了口。

  舒澄清出生时,程父并没有在她的出生证和户口本冠程姓,这些年住在程家被人喊了十几年的程澄,终究是换回了原本的名字。

  这么说呢?

  其实舒澄清算得上是宋宴捡回去的,在她离开程家那天。

  大年初二,G城。

  舒澄清靠着岸边的护栏站在那里,脚边搁着一只行李箱,及膝的外套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眺望对岸,万家灯火。

  她独身站在河提一角,从河上倒映着的灿烂晚霞看到灿烂的月光,游轮穿梭,在汽笛声中,波光粼粼。

  在程家十几年,到底没有经历过这种无情到无牵无挂的地步。复杂的情绪深入骨髓的疲惫几乎将她击垮,嘴里如含黄连。她背过身去,点燃了一只女士香烟,烟雾缭绕,模糊了所有表情。

  一支烟燃尽,舒澄清开始找垃圾桶。

  程家倒是把自己养成了有素质的好公民,舒澄清心酸苦笑。

  “你在干嘛。”很熟悉的声音。

  宋宴低沉的声音夹杂不太温柔的风吹过河水的水声,却十分温柔地闯进她的耳朵。

  那时,他对她说:“吸烟有害健康。”

  明明十分生硬的话语,却生生烫到了舒澄清心头。压在心里的沉重齐齐涌上眼眶,化作一眶颜色淡淡的红。她抬手摸摸鼻尖,努力平息心里的失落,想笑一下,但嘴角僵硬得根本无法弯成幅度。

  宋宴看着她,小心翼翼的试探:“你发生什么事了?能……和我说说吗?”

  舒澄清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欲望,那种诉说倾诉的欲望,那种想要依靠别人的欲望。她保持挺拔的身形太久了,想要找个可以停留的地方歇一歇,像海上飞行的鸟渴望有海上浮枝一样。

  宋宴感觉她的情绪似乎不稳定,想了想,缓缓的张开手臂,把她拥入怀中,像是被淬毒的箭矢击中舒澄清的心口,他诱哄着:“哭吧。”

  舒澄清嘴角瞬间放松,瞳孔像蓝色大海引起海啸,暗到极致泛起水光。她压着嗓子,避免自己发出哭腔:“我好像,彻底的变成一个人了。”

  她并非天生理智薄情,只是拥有太少,比旁人更懂得克制。

  但再克制的人,也会有控制不住的时刻。

  她也不管眼前人听不听得懂,说完便狼狈的抬起手遮住眼睛,任眼泪从指缝渗出,泣不成声。

  多年以后,她再想起这件事,才知道其实她跟宋宴实在是没有缘分的人。那次的敞开心扉,从她的角度来说,她只是绷不住了,至于对象是谁对她来说并不重要。但只有宋宴自己清楚,她的软肋无助,都是他的刻意为之。

  所有的事情,都是有顺序,有因果的,只是当我们身处泥潭,自身难保,才会忽略那些细节。

  两个小时后,舒澄清被他带回心水园。

  宋宴十八岁成人就搬离了宋家,心水园算是成人的礼物。而特殊之处在于,除去生活效用以外,究其本质而言,它更像是一件艺术品。线与形的象征没有脱离,建筑的拟人效果没有被荒废,每个细节的被赋予意义,将之关系到情感和情感之间的最高的秩序。

  舒澄清置身于这一空间,眼神触及墙上的一张装裱的素描画。

  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岁月正好,眼神有灵性,正如慢箭般,透过时间的束缚,在画里徐徐看着她。

  舒澄清呼吸一顿,有一瞬间的窒息。

  有生之年,世间一趟来回,竟让她遭遇了这般的人生,这般的情感。

  有脚步声徐徐走近。

  宋宴从里间走出来,只穿了一件衬衫,衣领的两颗扣子被解开,锁骨尽显,慵懒到极致,手里端着杯茶,放到她面前。

  舒澄清一朝心里溃败,失去了冷静,哭了一场,也没了判断力。所以宋宴拉着她上车,她也没有反抗。

  此时,舒澄清扶额惆怅。

  哭得太投入,居然进了狼窝都不知道。

  失策,失策。

  “外面站久了容易感冒,上去洗个澡吧。”宋宴直接蹲在她的面前,抬手摸了摸她那被雪沾湿的发丝。

  “宋先生……”

  “洗完澡再说吧。”

  舒澄清听出他不可违抗的坚定,无奈,只能顺从。

  宋宴把她领上二楼,吩咐兰姨去准备的衣物放在门口,等舒澄清洗完澡出去时,看见他正在阳台讲电话,月光洒在他身上,沉静美妙如入画。像是感觉到她的视线般,他随意一撇转头看向她,眉头微微一蹙,表情有些不虞。

  几分钟后,他挂断电话进来,直径走进一个柜子前,又拿着吹风筒走到床头柜处,插上插座。一言不发地把舒澄清拉到床边坐下,抬手穿过她的发丝,轻轻柔柔的,温暖的。

  舒澄清看着他的动作微怔,少有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僵硬,抬手准备去拿吹风筒:“我自己可以。”

  “别动。”不可置否的声音,听得出他的警告。

  舒澄清被他一吓,一时间不敢说话,只剩下吹风机的声响……

  宋宴吹干头发,收手,放下吹风机,侧身弯膝跪蹲在舒澄清面前,与她平视。

  舒澄清僵了僵,明显已对他有本能的抗拒,俩人沉默。宋宴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半响,深呼一口气。

  薄唇轻启,他叫了她的名字:“舒澄清。”

  舒澄清没由来地头皮一麻。

  请开始你的表演,少年。

  他继续说:“我很喜欢你。你应该感觉得到。”

  她双手垂在大腿处,发丝残留着温度把她的小脸暖得有一点点红,眼里却没有丝毫被告白的娇羞,像极了一个淘气的堕天使,眼里跳跃着一种名为可笑且无情的虚伪,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喜欢?什么是喜欢?”舒澄清头一歪,理智归位,笑得吊儿郎当,仿佛面前的人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般,“宋先生哪里来的自信,靠几面之缘,自以为足够了解我这个人,对我谈喜欢这回事?”

  “不了解可以慢慢了解,没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实在培养不了,也可以试试在床上□□。”

  宋宴眉眼笑弯,手上调戏着她的发尾,嘴里却敢调戏她。

  “抱歉,没兴趣。”她皱眉,语气薄凉,简明扼要的拒绝。

  “你是没兴趣,还是不敢?”宋宴笑,开始给人下套。

  舒澄清抬头看着他,眼睛黑白分明。

  目光直逼他的眼睛,甚至对他翻了个白眼:“你很缺人陪玩?”

  “你怎么知道我是玩?你应该有所耳闻,我是什么样的人。”宋宴也不恼,他的小姑娘聪明,不上套,那他不介意用点手段把人套住。

  “那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宋先生一身好本事好眼力,何苦趟我这潭浑水?”舒澄清气势完全不输他,把一场情爱的开始,开出一条异样惊艳的血路,“G城宴少,能让G城变天的人,身边什么牛鬼蛇神没有?”

  摆明了“你觉得我是因为袁隆平爷爷让我吃太饱了会答应你?”的意思。

  宋宴听着她说话,眼里一抹笑意,也不否认。

  “可是刚刚明明是你使劲往我怀里钻的,怎么?用了我的身体,就不想对我负责了?”宋宴伏在她的膝盖上,像恶作剧一样眨着眼睛笑得跟个小狐狸似的,故作委屈状。

  这人上一秒还一脸算计别人的阴笑,下一秒就变成了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舒澄清心头一颤,大有招架不住的势态。

  完犊子,这就是所谓的反差萌吧......

  他直起身子,抬手把她微垂的黑发挽到耳后,颇有趁人之危之嫌疑。

  温言软语:“不然你以为,我心水园主卧的床上坐过哪个女人?嗯?”

  宋宴说话间,温热的语气让她瞬间耳根子通红,她伸出手隔开俩人的距离,一侧脸,脸上眼里只有震惊。

  舒澄清最怕两件事,一是不能吃肉,二是不能遇到反差萌的人。前者是因为她天生嗜肉乃先天所致,后者是因为她容易以固定思维给自己灌输对一个人的第一印象,当反差萌出现时常常让她震惊至心性变弱无法抵抗。

  久而久之,她身边全是一些给人反差很大的人,比如外表气场一百八、智商余额不足的伍寻樱,再比如人前黑面夺命阎王、人后撒娇无赖骚断腿的宋宴。

  多年之后,舒澄清仍在追问他为什么会爱她的时候,宋宴是这样回答的:世界上没有无私的人,我爱你,能让我快乐,这就是我爱你的理由。

  可他对于舒澄清而言,不止是一个“可以爱”的理由,多年以后,她明白,他是救赎。

  世间万物皆是苦难,只有他刀背所向的偏爱是她在自我世界沉沦中的救赎。

  作者有话要说:  宋宴:没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实在培养不了,也可以试试在床上□□。

  舒澄清:gun。

撑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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