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伞

  事情转折也发生在他入伍那一年。

  进了部队,回家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他那次提前超额完成任务,回到家却没有看见那个乖巧的身影,随口问了一句家里的刘副官,得知原来半年前她就住进了港湾医院。

  他的时间太紧张,只在医院匆匆看了她一眼便回了部队,可他今生都忘不了她坐在医院病床上的那副模样。

  他从小在程家长大,早已练就察言观色的本事,这里面的门道让人一查,便能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时他的处境不好,得知结果的他,举棋不定。因为深知处理起来太棘手,事情也被一拖再拖,最终失去了最佳的解决时间,还是选择了沉默。

  庆幸的是,几个月后他再回到程家时,那个乖巧的女孩已经痊愈,站在程府那块牌匾之下对他颜笑招手。

  那天依然是程家后院,他看着她,心思百转千回,眼神望向远方,问她:“程澄,病好了?”

  那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说不准是接纳,还是因为愧疚。

  女孩没有异样,对他笑着点了点头,坦荡着,对他不避讳。

  他倚在树上,怔怔地望着她,依然的姿雅态,依然的面如花,依然的乖娇俏,笑开了,依然像她第一次说冷笑话时的模样。

  他迟疑着,喊她的名字,喊完一瞬间皱起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她,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些什么,直起了身子,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你怪我吗?”

  女孩似乎没有多少意外,踢了踢脚边的小碎石,摇摇头,抬眼平淡地晕开笑容,“爸爸说,你身上留着的血有一半是和我一样的,你是我在这个家里最亲的人,所以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他看着她不动声色,一个在九死一生时刻都不曾动摇的男人,却一瞬间模糊了眼眶。

  舒澄清的眉眼,明明依稀还有那个人的痕迹,却又像极了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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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澈想起往事出了神,迷了眼,回过神来,眼里的雾气模糊了视线,被他生生压下。

  终是叹了一口气,黯了神色,“刘副官跟我说,那天放学后,程澄是跟程鉴程銮三个人一起走的。但那天晚上只有程鉴和程銮回来了,程澄失踪了三天,最后是在城北郊区一处荒废的旧车库里被救出来的。绑架的人,是我父亲解救人质中一个男人的弟弟,知道了程澄是程渊的女儿才设计绑架她的。”

  他讲到这停顿了片刻,有些犹豫,“当年我觉得事情太过凑巧,就叫人查了那个人最近接触的人,其中就有程家表叔的一个亲信下属。我不敢肯定,表叔他平日是最疼程澄,每次出差都会给她带礼物,他怎么可能......”

  宋宴打断他,“所以你假装不知道背后指使人,按照程老爷子的意思继续丰满羽翼,为保太平选择息事宁人。”

  程澈没说话。

  宋宴苦笑,笑着笑着就淡了下去,声音幽幽,“后来她被舒森接走了,为什么?”

  程澈从没怀疑过这个男人的调查能力,并没有惊讶,“留在程家,难保有人会对她下手,她跟着舒森,比待在程家安全。所以当年舒森来要人,爷爷问我的意见时我是同意的,你让她出国我也答应了你,我并不想她再踏进程家的门。”

  他垂眸,问:“所以,当年那桩事,最后不了了之是吗?”

  程澈对他的不依不饶凝眉,有些颓然,“文小四,即便我不愿意承认,她也是我妹妹。”

  程澈一口一个“妹妹”,听到宋宴耳中极为讽刺,心里有些替她悲凉。

  “妹妹?不让她名正言顺跪在程渊墓前的时候,你当她是妹妹吗?还是她疯来疯去也没碍着你事儿的时候,你当她是妹妹?你们程家想要就从孤儿院捞人,说不要就不要,一次又一次被伤害、被遗弃,被绑架了,生了病,辱没了程家的名声,还得自己舔着伤口装大度不追究。程大少你说这些话,不觉得诛心吗?”

  “那时候我问过她,她什么也不说,我以为她真的不记得了。当年她被找到时,整个人都是休克的,后来她在港湾医院住了半年,什么都没有迹象,什么都没有结果。我也去看过她,可是你对着她现在的样子,那些话对她问的出口吗?”

  宋宴嘲弄:“连崩溃都会躲起来的人,懂事得连落泪都怕失礼,你们程家真的配不上她。”

  程澈闭着眼,听得一清二楚,心情糟糕透顶,“我知道。我答应过爸爸的,是我对她失了职。”

  宋宴的眼里带着预料之中的悲伤,痛意在肆意蔓延,呼吸变得粗重了不少。

  他有些疲倦,活动了活动脖子,阴瘆地侧着头,拿出那副玩世不恭的态度,眼神落在对面人身上锋利如鹰。

  “你下不去手的事,我宋宴下得去手;你不敢开罪的人,我宋宴得罪得起。程家人养你,一路扶持,你有所顾忌的,我也不强求。但他日时机一到,我做了什么,还请你不要多加干预。”

  他顿了顿,倾过身子,指尖触及那株铃兰,笑得阴阴柔柔,“否则,当日你对我说的那句“我不介意与你为敌”,我同样一字不差奉还给你。现在,既然你知道自己失职,你就别妄想把她从我身边带走。”

  宋宴让管家送客,起身回了卧室。

  舒澄清睡得仍然很沉,自从那次打过针睡着后,她就变得十分嗜睡,一天二十四个小时,花一半用来睡觉,花一半用来发呆,整个人呈现一种于世透明阻隔的状态,极少甚至几乎没有情绪变化。

  他走到床边,屈膝盘坐在毛绒地毯上,看着床上的人出神。

  她出走一趟,把一头性感的卷发剪了,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睛在清汤寡水的黑色短发陪衬下越发的显大。她整个人陷进被窝里,睡得安安静静,只留下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瓜在外面,毫无攻击力,像极了那只爱跟喵喵玩的兔子沉睡时模样。

  他坐了许久,看了许久,最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触及到她的呼吸,悠远绵长。

  他心酸,突然很恨这个人。

  她独自一人走了一路,同孤独抗争、受伤、失落、失去,艰难的活下去,为什么唯独不愿意好好爱自己。这个傻姑娘,连被疼爱的本能都要舍弃,孤苦伶仃跌跌撞撞地成长,偏偏要活成全世界都欠着她的样子,存心要他心疼得要死。

  宋宴心乱得不像话,因为他更恨的是自己。

  假若他当年没有犯浑跑去国外,没有自私地擅自离开,就不会让她遭遇这样的事情。宋家待得太久,人性都会变,他受不住那人间炼狱,把她当成逃离的借口,还自以为是给她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原以为自己为她遮了风,挡了雨,到头来才发现,所有她艰难求存的时刻,她都是自己一个人爬出来的。

  违背自己的誓言,如今才报应不爽。

  这命运掐得一手好命门,不劳他的身心之疲,不费他的□□之贪,而是要诛他的心。

  这样委屈的舒澄清在他面前,他受不住了。

  他们不知道,他们这样残忍对待的人,将来有一天会成为他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里怕碎的人,他们无情欺凌的人,会是他打算放在心上疼爱一辈子的人。

  宋宴低头,一颗晶莹的泪珠随即落地,始终在她面前做不了那个出将入相、隐忍锋利的宋家小宴爷。

  舒澄清把他惯成有血有肉的宋宴,他伏在她的颈项里,肆无忌惮地痛哭了一场。

  这些天看着她那副行尸走肉的样子,纪落花来过几次,检查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他心里也越发的恐慌无措,只是他心里忍得太久,一直以来表现得太平静。

  如今这突如其来的情绪释放,让他周身的警觉性都下降为零,所以当他感觉到有一只温软的手正温柔地抚摸他时,才惊得猛然抬起头。

  他眼眶湿润,带着一丝丝自己不曾察觉的,难以置信地期待去看她的眼睛,触及到她的眼眸后,随即承受着被命运玩弄后的失望。

  那个人皱着眉,学着他一副很伤心的表情,甚至眼角还挂着两颗偌大的泪珠,抬起手抚上他的脸颊,顺着他的泪痕一点一点地为他擦拭。他长长的睫毛刷过她的掌心,睫毛上的泪水未干,在她掌心留下一道湿痕。

  他握住她的手,摊开手掌看她凌乱的纹路,想起程澈说过的话。

  命硬,多坎坷,多奔波吗?

  宋宴从不信命,好的坏的,都与他无关。

  宋宴的好和坏,皆以她为前提。能使她心身愉悦的,便是好,能使她万事顺遂的,便是命。他不在乎别人为他们定下的命好命差,那些都与她无关,舒澄清这个人,由他负全责。

  宋宴叹气,“学什么不好呢,非得学这么丑的表情。”

  她望着他,学上了瘾,一张笑脸拧着眉皱巴巴的,难看得不行的表情,眼眶的泪珠仍卖力的向外涌,汹涌的,悲伤的。

  宋宴诧异,却是笑,眉眼宠溺,温柔着,“崽崽,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啊。”

  他垂落眼帘,看着她,一双大眼睛干净且无辜,心里一根金丝悬着无底黑洞。

  突然,他看着她倾身过来,闭上眼,睫毛扑闪,给他留下一个轻柔微凉的亲吻。

  宋宴愣了,觉得痒痒的。

  她的嘴巴张张合合,努力了一番,龇着牙对着他。

  宋宴想了想,指着自己的嘴,拖长着语调,念得清晰动人,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表情:“阿宴,阿宴,澄澄跟着我念,阿......宴......”

  舒澄清歪头,不说话,龇着牙去咬他的食指。

  宋宴轻笑,觉得自己疯了,甚至自暴自弃的想,就这样吧,这样跟她过一辈子算了,她不要好,他索性也就不好吧。

  如果人人都爱澄澄就好了,他就不用为了爱她,忤逆背叛,如此奔赴。

  那傻姑娘有些茫然,然后很用力很用力地想了想,笑得堆起了半边的酒窝。

  宋宴呆滞着,揉了揉眼睛,笑了。

  于是,舒澄清也笑。

  说一个人冷淡凉薄,不易交心,那是因为别人不知道给她点甜头,他们只是观赏她,而没人执着爱过她。

  明明这个人这么可爱,但凡有人给她点阳光都能拐走,只是他们不愿意。程爷爷不愿意,程澈也不愿意,既然如此,那就他来给她,没有人爱她,他爱她就够了。

  世间有能挽回的和不可挽回的事,而时间是一件不可挽回的事,或许不负时光就是最好的努力。

  所幸他的澄澄还在,他还能努力的去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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