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胡闹归胡闹, 阮临霜知道柴筝行事有分寸,这种时候若非万不得已,她是不会冒如此大的风险来见自己的。

  而令柴筝“万不得已”的原因十之八/九与夭夭有关, 所以小巫衡才一脸刚刚哭过的表情。

  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 “怎么了?”

  夭夭鼻子发酸,她怕自己开口就有哭腔, 于是半晌没有说话,反而是柴筝叹了一口气道, “夭夭不知道自己是该回木桑做自己的大祭司, 还是留下来过些安生日子。”

  夭夭虽然是木桑人, 但她自出生开始就是一个巨大的阴谋, 长这么大, 一直在被克勤王追杀, 就连她仅剩的一点利用价值都不放过, 现在的这双眼睛夭夭都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的东西,里面包含的花招可太多了, 倘若禁制有实体, 夭夭怀疑自己得全身写满文字。

  她是一个流浪者,不管木桑还是大靖,都不是夭夭真正的家。

  “其实,关于这件事的答案,我已经想好了, ”夭夭小声道,“我要回木桑去,我只是要跟你们好好告个别。”

  “真的要回木桑去?”柴筝并不觉得惊讶,夭夭虽然任性刁蛮,护短还怂, 但这丫头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路该怎么走。

  夭夭所经历的感情与凡夫俗子的并不一样,也就使得小巫衡总是能做出更好的选择,柴筝只是要确定一遍……在这种问题上,后悔要趁早,一旦踏上回木桑的路,夭夭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小巫衡再厉害,也就短短一世几十载,柴筝不希望她有所遗憾。

  “回去了,”夭夭笑起来,她是有梨涡的,浅浅两个就在嘴角,“木桑也是这天底下的一部分,等我将木桑走遍了,江山也安稳了,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再看看大靖,看看北厥,看看自西向东,从南到北无数风景。”

  “阮姐姐,”夭夭继续道,“你要同柴筝好好的,乐清……”她还是没有习惯叫“爹”,只是觉得有些别扭,略微停了下,又道,“乐清将你们留给我是神谕,只有在你们身边我才能真正的了解自己并长大。”

  这份礼物是双向的,乐清将天底下最厉害的巫衡交给两个小姑娘的同时,也将两位小姑娘交给了夭夭……若是彼此未曾相逢,柴筝可能真的早就死了,阮临霜也会随之而去,至于夭夭,也不知是成了克勤王的傀儡,还是继续流浪。

  夭夭的生命里,总得有一些美好的东西,多年之后回想起来,才不会觉得这一辈子如此苦多。

  小巫衡说着,拉起柴筝的手覆盖在阮临霜的掌心上,柴筝顺势一扣,便将小阮牵紧了。

  随着柴筝这小小的动作,夭夭眼睛外层的一圈红色又隐隐显现,即便看了多次,柴筝还是觉得木桑大祭司独有的这种瞳色有些过于绚烂了,就像是燃烧生命才能成就的绝色。

  在双眼的影响下,夭夭出神良久,随后红光落潮般散去,夭夭退后半步,手扶着桌案喘了好几口气。

  她那双眼睛似琉璃制品,即便颜色恢复了正常,仍是给人一种目光与表情脱离的感觉——夭夭显得很慌乱,但这双眼睛却冷静平和,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

  柴筝看小姑娘喘气喘得整个人从两颊开始苍白,赶紧伸手捂住了夭夭的口鼻,而阮临霜则倒了一杯水,片刻之后,夭夭的呼吸速度才缓下来。

  她眨着眼睛将水杯接过,整个人还有些颤抖,杯中水因此泛着清浅的涟漪。

  柴筝与阮临霜面面相觑,当初夭夭看见柴筝“死了”都没这么大的反应,刚才这一番是遭遇了什么?

  又过了好一会儿,夭夭才算恢复了正常,她的眼神落在柴筝与阮临霜垂落的指尖上,片刻之后夭夭才道,“我看到了什么并不能说……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一段未来中,你们会得偿所愿。”

  夭夭勉强笑了笑,“至少我们当中有人能够得偿所愿。”

  小巫衡这话说得很不对劲,阮临霜的眉心一蹙,“我们能够得偿所愿,你呢?”

  夭夭低着眼睛,“命运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天平,我与你们不在同一端。”

  夭夭太了解这种非此即彼的选择题了,当事情发生时,将会同时导致无数个因果,不只是柴筝与阮临霜的命运,自己的命运,就连这天下人的命运都在因果中。

  夭夭看见的未来有些可以更改,有些不能,无数因果延展而去却只生出了两种未来,她们三个人像是不能共存的水与火,天平上的砝码永远不能达到平衡的状态,总有一方失序。

  也就是说,必须有人牺牲。

  “夭夭,”柴筝刚屈指抵上夭夭的额头,小巫衡就下意识用手抱住了头,她被柴筝弹出了心理阴影,谁知柴筝只是轻笑着将手掌摊平,揉了揉夭夭的头发,“我很多年前就告诉过你,既然我们是神谕中的意外,那就意味着所有因果都是可以被打破的,可能稍微难一点,但为了自己终归要竭尽全力。”

  夭夭是个巫衡,她拥有这双眼睛,就注定了没办法同寻常无忧的普通人一般,说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所有一切都在命运之中,没有人能打破神谕,只能造就下一个神谕。

  而方才她看到的,就是神谕的尽头……不管是何种因果,只归类成了两条路,可以选,却也没得选。

  因此夭夭觉得柴筝纯粹是井底之蛙没什么见识,所以能说出天地不惧的话。

  “试试也无妨不是吗?”就在此刻,阮临霜开口了,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总要试过了,知道自己不行才会坦然接受。”

  “……”夭夭觉得自己现在就挺坦然的,只是柴筝和阮临霜一副你不试试就躺平,我们会将你铲起来的架势,不得不口头敷衍一下,“行行行,我尽量,我努力。”

  说完反而心中跟着一松,转而开阔起来,夭夭感叹一声,“果然来找阮姐姐是对的。”

  柴筝瞬间有些不服气,“首先小阮是我的,其次……我就在你身边好好跟着,是嫌我不够好喽?”

  夭夭难得没有嘴硬,她纵身扑上去,揽住了柴筝与阮临霜的脖子,“都好都好!今天尤其的好。”

  柴筝生怕夭夭这点体重压坏了阮临霜,没多会儿就将小姑娘剥了下去,正在闹腾之时,管家忽然在院子口朗声道,“小姐,宫里来人宣榜。”

  柴筝的脸色瞬间一凛,道“这么快?”

  大靖朝殿试从考完到放榜一般是九天,最长不会超过十五天,但目前为止还没有低于九天就放榜的先例,赵谦这是急到何种地步,祖宗留下的规矩但凡能打破的,都给践踏了一遍。

  “柴筝,你先带着夭夭回去,我这儿有一道的话,柴国公府说不定也有一道……从窗户走,小心点,别被发现。”阮临霜先低声交代,随后又对门外的人道,“知道了,我换身衣服就来。”

  柴筝也很利索,卷起夭夭就开窗往外跳,放榜的时候自己若是不出面,牵扯出来又是一堆的麻烦。

  来宣榜的是个稚气满脸的太监,看样子还不到二十岁,有些拘谨,坐在阮玉璋下首,连手边的茶都没端起来喝。

  本来宣榜的都是说喜事,主人家或考生本人得给红包,但一来这是相府,阮临霜又是未来的太子妃,二来太监宣榜,宣得都是头甲前三名,就算阮临霜只是个穷酸秀才,宣榜面圣点一二三名之后,也会飞黄腾达,不是他一个小太监能青白眼的。

  阮临霜很快就来了,那太监赶紧起身将要跪的太子妃扶了起来,道,“小姐不必跪,这不是宣旨,就是来告诉您一桩喜事,今年殿试,您是头甲,但具体是点状元、榜眼还是探花,还需要君前奏对,明日辰时初会有轿子来接您。”

  “多谢公公。”阮临霜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个红包正准备给,却被小太监给推了回来,“刚刚相爷已经给过了。”

  “都收下吧,如此大的好消息,您若是去别人家宣榜,红包拿得更多。”阮临霜倒是说得实话。

  小太监刚刚就觉得奇怪,阮大人听到自己家女儿点了头甲前三不是应该激动一点吗?就算丞相大人已经混迹朝堂多年,喜怒不形于色,阮姑娘作为寒窗十载一朝梦圆的读书人,也该激动到手抖才是吧……

  然而他的这些幻想一个都没实现,也搞得他不像是来宣榜的,而是送了根萝卜,换了两红包。

  实际上,阮玉璋刚听闻这个消息时确实很激动,但时间一长就感情复杂了起来,倘若阮临霜不往宫廷里嫁,或是还没起造反的心思,那头甲前三倒也值得庆贺一番,可现在自家小阮已经是大逆不道的典范,无可转圜……刹那间激动不起来。

  小太监是被管家送出去的,临走还不忘伸长了脖子朝里面喊,“明天辰时,不要忘了。”

  待客的大厅中只剩下父女二人,阮临霜在心里算了算时间,自她向阮玉璋提出造反的建议后不过三四个时辰,而且都还是晚上,若是她爹心大睡得着,真正考虑的时间不会超过两个时辰,如此重要的抉择之前,实在不够。

  于是阮临霜行了一礼,轻声道,“爹,女儿先回去休息了。”

  她这一晚过得充实却也会累,这会儿困意席卷,阮临霜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谁知阮玉璋却出声道,“等等。”

  只这一瞬间,阮临霜的目光就重新凌厉了起来,她静静站在原地,等着自己亲爹的下一句话。

  “我有两个问题,”阮玉璋觉得头疼,却又说不出自己偌大一个头到底是哪里疼,“第一,你有多大的把握,自古以来造反失败都会牵连很多人,你若把握不大,最好还是不要冒险;第二,若是成功了,你打算如何安排赵谦……是杀是囚还是贬到偏远之地,永远不得回中原?”

  “爹,第一,我的确很早就开始谋划造反,但而今也不过十六岁,若全程按我的计划走,兴许还得再等三、四年。我决定这时候动手不是冒险,是被赵谦逼到不得不为,否则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阮临霜语气平和,“至于第二条,我虽然想让赵谦死,但他为了手中权势众叛亲离后,再剥夺他仅有的东西,让他也尝尝锥心刻骨之痛……我不必动手,何苦让天下人骂我弑君。我会对他以礼相待,无比迁就,让他听听外面山呼万岁,再听听多少人骂他昏君,祝他不得好死。”

  阮临霜轻轻一笑,“何须我动手,赵谦自会杀了他自己。”

  阳光透过门缝落了一缕在阮临霜脸上,从她口中说出的话字字句句令阮玉璋心惊。

  小阮的模样与离开京城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稚气褪去,五官更加温婉也更加清晰,阮临霜其实长得很像阮玉璋,就连骨子里透出来的气质都像——弱不禁风的读书人,能击长空的冷傲骨。

  但也有什么悄无声息的变了,阮玉璋甚至有些认不出眼前的小姑娘……阮临霜这一副冰冷心肠是从何而来?

  “我仔细想了想,而今的大靖确实已经到了风雨飘摇的时候,再有十年就只有亡国或改朝换代两种选择,既然如此还不如便宜了自家人,”他苦笑一声,“小阮,你不必因为我畏手畏脚。”

  笑了笑,阮玉璋又道,“苛政之下百姓亦苦,大不了这天下就乱它十年又如何,总能挣出个海晏河清。”

  只要有海晏河清的那一天,就不亏。

  阮临霜微微怔住,她原本以为至少一两天的时间她爹这个脑子能拐过弯来,都算是厉害的,结果一个晚上就有了结果……还是在自己发表了一番过于吓人的言论之后。

  阮玉璋似乎也看出了她的迟疑,又笑着道,“你十岁的时候我就说过会信任你,你是我的女儿,我养育你,看着你长大,知道你不是穷凶极恶之辈,所作所为必有原因,所以我不评价,也不阻止。我站在你这一边,是愿意与你共生死,小阮,我的女儿,你既然决定去做,就一定要做到,若是输了,我府上也就两条命,还丢得起。”

  “爹,”阮临霜终于有了笑意,“谢谢你。”

  从宫中出发,柴国公府比相府要远一点,所以柴筝到家的时候宣榜太监还没等多久,她也装模作样学小阮说要换件衣服,上下打理了一下,将沾染的露水擦干净,这才到了外厅。

  赵琳琅和柴霁都在。

  说实话,柴筝这次去考科举,家里人虽然知道,却没抱什么希望,柴筝哪还有什么时间看书,漠北那种地方,连造纸的草都不长,她回来的时候又重伤,到现在还天天喝药,考科举考个全家清静了不得了,竟然还有宣榜的太监上门?

  柴霁再三确认有没有走错门……他甚至一本正经指着旁边狗窝道,“这里还有户人家,是不是因为挨得太近,所以没看到?”

  宣榜太监到最后都给弄得开始怀疑自己。

  柴筝进来时就看见他坐在自家椅子上挠头,嘴里还叨咕着“陛下说得是柴国公府小公爷啊,难不成竟有好几个小公爷?”

  “天下间,只有我这一个柴国公府小公爷,”柴筝很自然的走向宣榜太监,“说吧,什么时候君前奏对。”

  “……”宣榜太监刚开口想说“恭喜考中殿试前三”被截了道,心里堵得慌,他满脑子的问号,“怎么柴国公府的人都神神叨叨的。”

  柴筝却以为这太监耳背,于是凑上去又重复了一遍,“请问,什么时候君前奏对?”

  “小公爷,您轻点声,我不聋!”那太监被柴筝吼得有些耳鸣,因此声音也不自主的提高了,前厅里两个人声嘶力竭的对吼,“明天辰时会有轿子来接!”

  “好,多谢告知。”柴筝后退一步,不再继续戕害这太监的耳朵。

  “这是红包,”柴霁再嫌弃自己妹妹这副不学无术的嘴脸,也还是充分发挥了管家翁的作用,已经支出两张银票装在红包中,“多谢公公带来的喜气,小小意思还望笑纳。”

  柴霁给的红包可不小,每一张都是一百两,两张就是两百两,这太监是个人精,手一捻就知道是多大的票面,于是含笑道,“应该的应该的,柴大人客气了。”却也不见推拒,还是把银票收了。

  其实每年宣榜都是撞运气,谁也不知道这榜上有名的书生们家里是个什么情况,至于谁去谁家也都是上头指定,虽有红包却不是个肥差,这太监一共宣榜四次,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银子。

  “对了,”看在银票的面子上,这太监当然愿意多说两句,“前三甲除了小公爷,还有阮大人家的姑娘以及一位艄公的儿子,住在郊外,叫……”他当时只不过瞥了一眼,虽然看清了却没记得住。

  “叫郑清和。”柴筝忽然道。

  “小公爷怎么会知道?”自进入柴国公府,这太监就一直有种身不由己的感觉,当柴筝准确无误将这个名字说出来时,他脸色都变了,只想拔腿离开此处。

  柴筝知道郑清和的名字当然不是掐指一算,她没有夭夭的本事,只不过当年老巫衡就说过无辜被杀的艄公有个儿子,他会成为大靖的榜眼,阮临霜去两江之地后,柴筝横竖是无聊,于是派人打听过,艄公确实有个儿子就叫郑清和。

  只是自艄公死后,郑清和就一心要找到凶手,以至于性情逐渐偏执,有些是非不分。章大夫跟他同村,曾提到过两次,据说郑清和处事极端,考上秀才后当过几年师爷,替县令梳理案件时,常常是偷窃者死、造谣者死,自家门口骂街也是死……犯罪无大小,一律判死。

  县太爷实在受不了将他辞退,但郑清和背后似乎有位贵人,一直资助他读书,所以丢了饭碗,郑清和又不擅耕作,还是有闲钱继续请先生教书。

  柴筝上辈子与这位榜眼只有一面之缘,点了榜眼之后似乎是外放到两江了,两江之地皆是重镇,当年阮玉璋就是从总督提为宰相,倘若不是后来大靖四分五裂,郑清和的前程恐怕比阮临霜都要平坦。

  出神半晌,那宣榜太监已经离开,家中老少四条视线齐齐落在柴筝的身上,赵琳琅先开口,“我家筝儿竟然是个神童。”

  “不敢不敢,”柴筝心虚,她赶紧将锅都扣到自己尚未回转的亲爹身上,“我在漠北的时候,爹对我的要求极高,所以边打仗边读书,娘,你不知道,我眼睛都快看书看坏了。”

  赵琳琅虽然嘴上说不是护短的娘,闻言却将脸一拉,“他自己也就考了个举人回来,怎么好意思让女儿文武双全。”

  几百里外,还在往京城匆匆赶的柴远道莫名打了两个喷嚏,他寻思着“不妙,准是柴筝那丫头又在背后说我坏话了。”

  头甲三名的名次虽然还没定下来,但已经传得整个长安城人尽皆知,阮临霜与柴筝离开这里太久,除了老臣,就连一些新上任的官吏都未曾听闻,只是觉得这姓微妙,仔细一打听,才知道确实是那两家的孩子,还是女孩子。

  才高引人妒,扬名天下的同时也诞生了不少风言风语,甚至还有将多年前“柴筝违抗军令,将未来太子妃私自带出京城多年不归”这种陈年旧账翻出来说的,声嘶力竭着要给小公爷与太子妃捏造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

  这些人心里知道这些都是莫须有,只是想信口雌黄先毁了对方的名声,可惜……柴筝跟阮临霜是真心实意的欺君罔上,就差往自家门口插块招牌,写着“赵谦与狗不得入内了。”

  一日一夜间,整个长安城都在因为今年的前三甲人心浮动,而赵谦想要的正是这种结果,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让柴筝与阮临霜成了靶子,流言是一种能毁人的东西,只要懂得添柴加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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