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咻!

  璀璨的烟火划破静谧黑夜,燃烧出几息的明亮,之后再度归为沉寂,宁祺藏好自己,等待结果。

  莎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有人寻到这里,四下张望着,带着些警惕。暗夜里看不清人脸,宁祺只能将人引近一些,遂弄出些动静,那人果然被引过来,这回宁祺瞧清楚了,是白天那个脾气暴躁的杨副将。

  看清来人,宁祺从暗处走出来。

  “谁!”杨副将警惕喝道。

  “杨副将,是我。”这人既然能担任镇北军中副将,想必武功了得,宁祺稍稍安心了些。

  “钦公子?”杨副将有些意外,“方才那支烟花是你燃的?”

  “嗯,我找到王爷了。”

  杨副将一听,激动上前抓住宁祺的肩,“真的?在哪,快告诉我在哪?”

  宁祺乖巧点头,心里却有些酸涩涌上来,这是哪门子的副将,可别是觊觎骆玄策的白眼狼吧。

  “林子里有不少杀手,方才我也是在赌,不知道谁会先过来,还好是杨副将,既如此,我们快些离开此地吧,王爷在对面。”

  *

  骆玄策再次醒来时,只看见灰色的帐篷顶,迷迷糊糊分不清梦里梦外。

  手里握着一道温暖柔嫩,骆玄策偏过头就看见了将他拉回现实的人——宁祺抓着他的手,撑在榻边睡了过去,眼底有几分青黑,眉头紧锁,极不安稳。

  稍稍一动,左腿部传来钻心的疼,看来不是梦,他还活着,眼前人真真切切就是宁祺。

  宁祺睡眠浅,骆玄策稍微的动静就吵醒了他,睁开眼正对上骆玄策泛着柔光的眸子,顿时心中一喜,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慌忙止住了。他不想同眼前人说话,深怕自己忍不住说出狠话,但也绝对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敢对他用药,意图让他昏睡,骆玄策在想什么,宁祺都清楚,无非是等他醒过来时他已经处理好了一切,如此,他就不用担心,但千算万算,到底算漏了会有人突袭。

  宁祺眼眶酸涩,疲惫侵袭,他已经一天一夜未曾休息了,想睡,又不敢,怕错过骆玄策清醒。

  昨夜,杨副将同人将骆玄策连夜送回了山上,当即就找了医师来瞧,伤口泡在水里许久,发了炎,起了高热。骆玄策昏睡了一整天,宁祺寸步不离,在旁照顾了一整天,方才着实有些困,不知不觉就在榻边睡着了。

  两人都不说话,彼此对视又淡淡挪开。

  一个下定决心不理人,要给骆玄策一些教训,一个自知有错在先,也不敢开口说话。

  触及宁祺憔悴的脸,骆玄策异常自责内疚,但他并不后悔,人生在世,有些事情哪怕危险,也必须为之。

  “宁祺,对不起。”

  宁祺颓然坐在塌边,并不理骆玄策,这个男人,不教训永远不会长记性,是不是下一次,他也会这般义无反顾就奔赴危险,留他一人为他担惊受怕,为他发疯?

  太折磨了。

  骆玄策沉默下来,他知道宁祺生气了,那冷漠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此前敌对时的姿态。他看到了宁祺眼底的疲惫,他悄无声息靠近,趁宁祺不注意点了穴。

  被点了穴,宁祺骤然失力,轻轻瘫软下来,闭上了眼睛。

  骆玄策连忙接住人,往上一提再轻轻一带,就将人抱了满怀,亲亲宁祺紧皱的眉眼,骆玄策将人放到了里侧。

  如今宁祺需要好好睡一觉,不管多生气,骆玄策更想要活蹦乱跳张牙舞爪找自己算账的宁祺,也不要一个疲惫到随时会晕倒且沉默无言的宁祺。

  那样的宁祺,让人心疼。

  营帐被拉开,进来的是杨副将和林穆,身后还跟了一位背着木箱的中年男子,是位大夫。

  见骆玄策醒来,杨副将一脸兴奋,对林穆道:“老子就说王爷吉人天相,瞧瞧,这不是醒了嘛。”

  林穆默,也不知抓着他忧心了一整天的人是谁。

  “再大声些,本王让人把你扔出去。”骆玄策沉声威胁,宁祺才睡下,可别被这大嗓门嚎醒了。

  三人这才注意到玄王里侧被子隆起一团,微微起伏着,显然是睡了一人,随即,三人脸上尽是精彩纷呈,是谁能上玄王的榻?

  转过弯之后,不约而同露出惊奇之色,除了那个满脸小雀斑的少年,似乎也没留谁在营帐啊。

  原本宁祺要留下,杨副将是不同意的,这样的少年,能照顾好王爷?但被林穆劝住了,说了一句这是王爷的人,歇了他的心思。一日下来,却是改了观,他亲眼目睹这个少年是如何尽心在照顾王爷,就冲那份真心实意,他也动容。

  不过就是那少年看王爷的眼神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王爷,身体可有不适?”大夫上前问。

  “无甚大碍。”

  大夫上前把脉,“王爷可别不注意这些伤,等将来病痛堆积,那等痛处绝不可小觑。”

  骆玄策点头,又问:“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杨副将顿时焉了下来,“说来惭愧,我等在林子里四处寻找,半天未见王爷,正愁眉莫展之际,见到了钦公子燃起的信号,这才将您带了回来。”

  “宁……子钦也去了?”

  杨副将撇撇嘴,正要说什么,被林穆抢先了一步,“王爷,钦公子昨日午时便醒了,渡了江就去寻王爷,更是衣不解带照顾了王爷一整天也未曾休息,怕是累坏了。”

  林穆话落下,杨副将就亲眼看着自家王爷从平静到愁眉舒展,再到后来的心疼,甚至满怀柔情的看了眼里侧的人影。

  他跟随王爷多年,出征,胜仗,敌寇俯首,皆未见骆玄策真心实意笑过一次,如今为了这个少年,骆玄策竟笑了。

  看来,这个叫子钦的少年,倒是占了不小的位置。

  “本王知道了,下去吧,吩咐人明日早起温着粥。”

  众人应下,至于给谁,自然不言而喻。

  回程

  入夜。

  帐外风声嘶吼,大力摇晃着树枝,空气中泛起湿意,瞧着阵势,约莫会有一场暴雨。

  连日来的匆忙慌乱好不容易能消停一瞬,方才已经从林穆口中得知,在离江水被成功分流时,早已安排好的人井然有序投石筑坝,两天一夜,终于控制住了水患,至少不会再有水源流入皇城方向。

  百姓也安全了。

  幸运的是,在此期间,一直阴沉着的天竟未落雨,以至于他们能毫无阻碍填好大坝。

  如今,大坝工事显然成功一半,哪怕此时下雨,也构不成坍塌危险。

  水患倒是暂无忧虑,只是……

  骆玄策低头凝着怀里的睡颜,宁祺生气了,这让他比如临大敌还要紧张,方才宁祺一语不发的模样显然吓到了他。

  他现在很乱,如果是敌寇将临,他还能根据地形地势,计划出最有利于大军的进攻路线,用己方最小的代价,直打得敌人落花流水,不敢再进犯。

  可这是宁祺。

  他恨不得藏在心尖尖儿上的人,是他做梦都想拥有的人。

  那晚他没告诉宁祺,支撑他自千百万人中脱颖而出,越过千重山的毒虫野兽,踏出茫茫无边的沙漠,乃至于成长为大骆皇朝史上最年轻的大元帅。

  这一切归根究底是因为宁祺。

  他没有接触过情爱,但也晓得心藏一人却无法靠近的酸涩无奈。

  只有他强大,才能护住自己在意的人,才能让那人为之侧目。

  要说他有悔,确实是有,当自己不眠于大漠,独身立于城墙之上,手里捧着来自皇城的书信,信上都是关于宁祺的消息,比如为骆向端除去了朝中大臣,再比如,为骆向端拉拢了哪位朝臣。

  他隔着一纸书信与千里江山,参与了宁祺大部分人生。

  他看着他愈加聪慧,不动声色将人玩弄于股掌,看他为骆向端挑灯至深夜,看他逐渐扩大自己的势力,成长为皇城新贵,无人敢置喙半句不是。

  大漠里的月很圆,圆到他几次后悔当初到军营的决定。

  如果他待在皇城,宁祺会不会见到自己半分好?

  他不需要宁祺为他筹谋划策,他只想将人养在青山绿水间,朝时倚栏捧书,暮时对弈长亭灯下,能一起吃饭,他身边有他骆玄策的影子。

  这便足够了。

  只是现在,宁祺莫名来到他身边,对他表露心迹,为他道出私藏火器,为他深山里奔波,他肆无忌惮在自己面前暴露着弱点,露出致命的软处。

  可他做了什么,他欺骗了宁祺,害他担惊受怕,他明知道近来宁祺心绪不稳,明知道他在害怕,他还是做了,原以为自己可以轻松退开,却是大意了,没料到这紧要关头会有人偷袭。

  骆玄策瞧着怀里不安稳的睡颜,一时失了主意。

  子夜,暴雨至。

  骆玄策睁了一夜的眼睛。

  翌日,宁祺毫无预兆睁开眼睛,就对上一双泛红的眸子,将他的迷茫全都惊了个遍,他不说话,他可没忘记骆玄策干了什么好事。

  欺骗他在先,不顾自身安危在后,昨夜更是过分,竟趁他不备突袭。

  宁祺一声不发下了榻,细算起来,自己出来已经超过了半月,眼下水患之事了结,是时候回程了。

  “你昨日未吃东西,我让人熬了粥。”

  宁祺脚步一顿,淡淡应了声,转身出去了。

  陌十七一直注意着宁祺,待他出了营帐便迎了上去,从怀里拿出一封书信,“公子,皇城有信。”

  “我知道了,准备一下,马上启程。”接过信,宁祺简单洗漱一番,喝过粥之后,陌十七道一切准备完毕。

  宁祺原想马上出发,但他记挂骆玄策的伤,还是到大夫那问了情况,再细细叮嘱他注意骆玄策的伤,最后想了想,还是回了营帐。

  骆玄策正拿一本册子看得认真,见宁祺进来也没收,全然没有避开的意思,这让宁祺脸色稍霁了几分。

  “我……稍后启程,回皇都。”

  骆玄策心徒然一沉,呼吸急促几分,捏紧了手中书册,他不敢说挽留的话。

  这细微的反应落在宁祺眼里,却假装未见,淡淡撇开了眼,他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骆玄策根本不知道他的恐惧,他只是担心他,私自为他做了选择而已。但宁祺不希望那样,他需要的是同骆玄策站在一起的资格,而非像上一世那样,动弹不得,事事要他亲为。

  数息后,宁祺转身,掀了布帘出去,迎面是暴雨过后的清爽,身后是割舍不下的牵挂,到底是放不下。

  宁祺叹了口气,最终向自己妥协,掀了布帘折回营帐,就看见榻上的男人掀开被子欲下榻来,正到一半,又见去而复还的宁祺,僵在榻边,样子有些滑稽。

  “腿不想要了吗?”宁祺边抱怨边将人扶回去,替他拉好被子。

  再低头,就对上一双泛红的眼睛,似乎有千言万语未尽之意,融在眼里化为一抹柔情。

  宁祺凑近,在骆玄策唇边轻轻一点,停顿三息便退开了。

  “宁祺,你在生气吗?”

  “嗯,我回皇都了,好好养伤,想想自己错在哪了。”

  这一回,宁祺没再留恋,转身离去了。

  半晌后,骆玄策传了杨副将:“杨烈,派人跟着他,送到皇都门即可,其后不许跟着。”

  杨副将杨烈,跟了骆玄策许久,他们边关的兄弟,在战场里建立的情意,远比想象中要深厚许多,此次回京,却只有他陪着回来了,其余都在镇守北境大漠。

  对于殿下的心思,他与兄弟们多少知道一些,只不过骆玄策向来藏得深,除了知道有一心悦之人外,是男是女是胖是瘦全然不知。只是当殿下每每收到皇都的信都会在城门立上一夜来看,只怕是苦恋无果。

  为此他与肖翼还打了赌,他认为是哪家闺阁小姐,书香门第,看不上一介武夫。而肖翼说是一介平民,两人身份差距大,难以修成正果。

  直到近日见了那个自称子钦的少年,他方才知道,他与肖翼都错得离谱。

  只是,那少年普普通通,虽有些清秀,但实在算不上美人,怎么就单单入了殿下的眼?

  “殿下,杨烈着实有些好奇,那是……未来王妃?”

  骆玄策顿了顿,想起方才那个充满安抚意味的吻,眼底划过一抹异样,“嗯。”

  听殿下亲口承认,杨烈一脸不可思议,他要去八卦,马上就要飞鸽传书,将殿下铁树开红花的盛况传递给边关清苦守城的兄弟,他要让他们知道,殿下落入红尘了。

  “还不去?”

  杨烈神游天外,被殿下无情拽回来,扬声道:“马上去。”随即溜出了帅帐,迅速让人取一只信鸽,他已经等不及要让兄弟们知道了。

  此时,官道上,宁祺在泥泞中步履艰难,与陌十七往西城客栈赶去,回程时水位退去,无数断枝落叶,将干未干的泥水随处可见。

  一番艰苦赶路,终于在午时前到了西城里的客栈,哪知小六不在客栈,宁祺只得先清洗一番等待小六,据掌柜的说,早上出去了。

  及至黄昏前一个时辰,小六才回到客栈,听掌柜的说有位公子找他,他一想便是公子回来了。

  见到近半月不见的公子,小六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公子身上的气质,却是越来越沉稳内敛了。

  “公子,您半月前吩咐我查西城使,倒是有了些收获,公子听完,定会大吃一惊。”

  “哦?说来听听。”

  小六:“这西城使原是五品国子博士,搭了从三品宗正的线,不知怎的就坐上了西城使的位子,当年圣上下拨给西城使,让其督促监事离江筑起大坝防水患,谁知这西城使竟是个贪心的主,圣上下拨的银两大半进了他的腰包,修建防洪工事时,竟让人用木头去填补当中。如今大坝被离江直接冲塌了,真是造孽哟。”

  “有证据否?”

  小六连忙拿出一沓纸和一本小册子,“这家伙藏得还挺深,甚至专门建了个暗室来藏这些私账,废了小爷好些功夫。这些都是西城使从上任到现在的行贿记载,公子且过目。”

  宁祺接过小册看了起来,倒是细细将各项受贿记录在册。有了这些确凿证据,西城使,是翻不了身了。

  私自昧下皇都补给,也不知这人胆子大还是猪油蒙了心。

  “这半数银子,不在西城使账上吧。”

  小六笑了,“公子聪慧过人,这银子啊,都在从三品宗正李文义那呢。”

  这李文义,掌管皇家亲族与外戚,可捞油水的地方多了去了,自然结识的皇亲国戚也多,如果猜得不错,那宗正李文义,也是站了骆向端的阵,这可有好戏了。

  不过要动那样根基深沉的朝官,却也有诸多不便,牵一发动全身,如果没有把握一举将人钉死,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不然有得麻烦收拾,倒也不是宁祺害怕这些麻烦。

  只是不想为无关紧要的事浪费时间。

  “我知道了,这事先搁着,找个机会捅到皇帝那去。”

  “公子,要我们的人出手吗?”

  宁祺轻笑:“不,让端王和瑞王先互咬一阵,火把加旺一些。”

  他记得很清楚,上辈子父亲同他说过,瑞王以他做文章,硬是逼着骆玄策平分了半个天下,他可是很记仇呢。

  “我明白了。”

  小倌

  宁祺方才回到相府,宁丞相就差人过来寻。

  相府主院,宁相一身黑衣闭目假寐,见宁祺过来,仔细盯着人瞧了一番,暗道这儿子确实有些不一样了,“不是说出去半月?这都快一月了,究竟为了什么事?”

  宁祺似笑非笑:“一些事耽搁了,我去了哪里,父亲竟然不知道吗?”

  “莫要耍嘴皮子,你去那,不是去捣乱的?”宁峰面色尴尬,显然是知晓宁祺行踪,虽然这孩子是变了许多,但往常干的事还历历在目,决计要提防着他乱来。

  “是去捣乱了。”

  宁峰:“……”终于找到父子不合的原因了。

  “祺儿,你能想开些,自然是好,玄王此人心智坚定,能统帅千军,是不可多得的良才,你可莫要玩弄于他。”宁峰语重心长的叮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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