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月色中长河摇曳, 何处传来河水哗啦啦的轻响,之前唱曲的声音已经低下去了,隐隐有笑声传来, 却并没有让气氛显得热闹, 反而更添了一种孤寂之感。

  沈柔之出来是为了透口气,并不很觉着冷, 但听谢西暝说那位夫人竟然中道殒身之时,就如同刮过长河的寒风忽然袭上了心头,陡然掠过一股寒意, 令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轻轻缩了缩肩头。

  与此同时, 谢西暝再也忍不住了,她将沈柔之往怀中轻轻一抱, 右掌心抚上她的后颈,想要替她挡住涌动的冷风。

  这动作是有些突兀的,若是在以前当他是弟弟,还勉强可以理解为关怀,但是这会儿显然是很不合适。

  微微一怔, 沈柔之抬手在谢西暝胸前一摁,脚下缓缓后退了步。

  “果然、又是个伤感的结局,”她转过身, 想要遮掩方才的不自在, 便故意地只说他讲的故事:“简直比第一个还要令人意难平。”

  谢西暝低头笑了笑:“是啊。”

  沈柔之想看他一眼:这少年明明比自己年纪还小, 怎么有时候做起事来那么老练稳重,又是从哪里听说的这些古古怪怪的故事,偏不像是那些话本子以及戏文里言说的,要知道那些可都是令人喜闻乐见的人月两团圆结局啊, 哪里像是他这样,简直不是伤感,而是残忍了。

  可到底没有看谢西暝,沈柔之抬手拉了拉披风,忽然说:“你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是真真的虚妄故事呢?还是、还是……”

  谢西暝道:“你是想问这到底是我瞎编的,还是真的?”

  沈柔之点头。

  谢西暝直视她的双眼:“这个有区别吗?”

  “当然有了。”沈柔之回答:“要是你瞎说的呢,就算了,我也不去深究了,但要是真的……这是有点不合理的。”

  谢西暝眉头一蹙:“哪里不合理了?”

  沈柔之唇角微挑,淡淡地笑了笑道:“我只是觉着、事情太过凑巧了罢了。照你说来,那夫人的离开,是小混蛋一手操纵的,可是……听你的口气那夫人的夫婿也不是易于之辈,何况当初小混蛋还曾大闹过他们的大婚之礼,虽然他表面上像是个大度能容之人,难道心里真的没有芥蒂吗?而且……”

  谢西暝脸色一变:“而且什么?”

  沈柔之回头看他,道:“那小混蛋离开之前还约了这位夫人出去,虽然他们两个人之间是清清白白规规矩矩的,但是在我听来,到底是有些怪,我就不信那夫人的夫君真的一点儿也不在意。”

  说到这里,沈柔之便停了下来,似有深意地看了谢西暝一眼,并未说下去。

  但是她的意思,谢西暝已经知道了。

  其实他早就知道了,可听她亲自分析说起来,他仍是有一种从头冰寒到脚的感觉。

  不错,在他重生的第一世,沈柔之的死不是一个意外。

  可是那是在他很久之后才弄清了的。

  难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今的沈柔之居然只听他说了这个“故事”,就敏锐地察觉了其中的症结。

  河水一波又一波的涌动,轻轻地拍着船侧,虽然这船停的很稳,但是谢西暝却觉着脚下丝丝颤动,好像有些站立不稳了。

  沈柔之却觉着夜风更冷了,便跟谢西暝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有都察院的人陪护,一路上风平浪静。

  初冬之时,沈柔之一行人终于进京了。

  而此时的沈承恩已经顺利面圣,并且已经在顺天府接了通判一职。

  虽然仍是通判,但是顺天府是整个京畿要枢,跟普通的州府衙门不可同日而语,通判一职更是举足轻重。

  京畿衙门要处理的公务,更是地方衙门的数倍,沈承恩自打上任,每日忙的分/身乏术,在这点儿上,他倒是庆幸先前受了徐麒臣的指点,如果还要去洛州往返,要真正在顺天府融入,至少也要到年底,白耽误了多少时候。

  但是这会儿,他已经足以胜任顺天府的公差,而且府邸方面,徐麒臣也叫人替他看好了。

  那是在距离顺天府不远的子归胡同的一处三进的府邸,虽然不大,但干净雅致,不是那种俗不可耐的粗糙地方,沈承恩头一次去就甚是喜欢了,只是徐麒臣并没亲自陪同,此后也不曾出现,只叫了一个差官出面料理所有,却也井井有条,甚至知道沈承恩身边儿能用的人少,还特意地拨了几个过来。

  不管是于公于私,沈承恩对于徐麒臣都心怀感激,虽然想当面道谢,但彼此都有公务,而且徐大人又比他还要忙碌,沈承恩倒是不敢贸然打扰,另外一点儿就是,他知道徐麒臣身份特殊,生恐自己跟徐大人走的太近,会惹人非议,反而给徐大人带来不便。

  不过呢,京城之中除了徐麒臣,倒是也有人向着沈承恩伸出了“援手”。

  这伸手的人,就是英国公府了。

  自从沈承恩要留任京中消息一出,国公府立刻派人找到了他,而后,是国公府的长房曹瑞亲自前来拜会。

  曹大爷蒙受祖宗荫庇,如今只在太常寺挂了一个主簿的闲职,为人倒是很健谈,以见到沈承恩就分外热络。

  这若是在沈承恩才进京的时候如此,沈大人当然会高高兴兴地叙旧认亲,但先前他给都察院押着审讯,英国公府没见一个人出现,如今等到了雨过天晴了,他们才露头,这样趋利避害的凉薄之情,沈承恩心里明白,自然也不会再真心实意的了。

  曹瑞却大谈先前之情,又说道:“先前你进京的时候,府内老太太偏偏染病,我每天忙得寻访名医,竟是焦头烂额,隐约听说你有事,甚是担忧,只是都察院办差别人自然是不敢插手的,我便暗中派了人打听消息,听到内线的人说没什么大碍,才放了心。”

  他巧妙地把这一节敷衍过去,又道:“我那弟媳也是急得了不得,虽然我叫人告诉她你不会有事,她还是每天惦记着,整日烧香拜佛,希望她的妹夫早些脱困,也希望远在洛州的老太太跟外甥女儿等都平平安安的呢,后来听说他们要上京的消息,这才转忧为喜,又跟我们老夫人说,等老太太跟侄女儿们进京,务必要他们留在我们府内住着,我们老太太也欣喜的很,特对我这么叮嘱呢。”

  沈承恩听他说的很动听,可哪里敢轻信,又听到最后忙道:“这个、府内的好意我自然是心领了,只是房子已经找好了,老夫人跟姑娘他们进京,自然就住在那里就成了,不用再多麻烦。另外……我好歹也在衙门担着公职,要是住在府内,只怕有些不便的。还希望府内见谅啊。”

  曹瑞见他拒绝,啧了声:“这有什么……”

  沈承恩不等他说完,便笑道:“等到老夫人和柔之他们到了,自然我还要亲自陪着他们去府内请安呢。”

  沈承恩坚持己见,曹瑞虽然不乐,可却也不敢勉强。

  等到柔之他们进京这日,沈承恩一大早就休了班,亲自出城迎接,远远地看到车驾出现,他早按捺不住,打马飞奔迎了上去。

  “母亲,柔柔!”沈承恩一边儿叫着,催马来到队伍前。

  在队伍最前方的除了都察院的梁武官外,便是谢西暝了,梁武官见状笑道:“沈大人是思亲心切啊,老太太在第一辆马车里,小姐跟公子在第二辆。”

  谢西暝却并不下马,只向着沈承恩一点头。

  沈承恩先是连连点头向着梁武官道谢,又跟谢西暝目光相对,便也点点头,打马往后。

  梁武官看沈承恩去了,便带三分笑地瞧着谢西暝道:“哥儿见了沈大人,不行礼可使得?”

  谢西暝淡淡道:“你问我吗?”

  梁武官挑了挑眉,呵呵笑道:“是是,是我多嘴了。”

  这一路行来,虽然彼此都没有戳破那层窗户纸,但谢西暝知道这姓梁的早就心里有数了,所以这点表面功夫他也懒得去做。

  马车之中韩老夫人因为一路舟车劳顿,有些精神不振,听到儿子的声音才又坐起来。

  沈承恩就在马车前先跪地磕了头,眼泪都流了下来。

  而沈柔之跟沈奥听见他的声音,也早从马车里下了地,沈承恩才磕头还未起身,两人就跑到跟前儿,父女父子相见,忍不住抱头而泣!

  最后还是梁武官回来劝着,沈承恩才又先进马车内,陪着老夫人一起进了京。

  梁武官劝完了人,指挥队伍往城门处而行,忽然发现不见了谢西暝,他正四处打量,身边一个侍从对他使了个眼色。

  梁武官回头,却见谢西暝不知何时已经返回到沈柔之的马车外,正微微倾身,像是在跟车中的人说话。

  默然看了会儿,梁武官回过身来,吩咐那人道:“我要护送沈大人等回府,你先一步回都察院向徐大人复命,我回头就到,会亲自向大人禀明。”

  那侍从抱拳领命而去。

  马车中,沈承恩又向老夫人磕了头,说起些分别之后的经历等等。

  老夫人听说他在京城已经站住了脚,且连房子都是妥妥当当的,又见了儿子,实在心满意足。

  不知不觉进了城,到了子归胡同,却有人上前行礼:“英国公府的李夫人跟公子先前来到,听说老太太等已经到了,他们正在府门口等候呢。”

  沈承恩吃了一惊,急忙先下马车赶了过去,远远地果然看见许多道身影都矗立在府门处,一顶大轿之前,是一位盛装的贵妇,旁边站着个相貌俊秀的年轻公子,自然正是沈柔之的表哥曹亦寒。

  曹公子见沈承恩快步走来,急忙先上前行礼,口称:“姨夫。”

  沈承恩忙道:“不敢当,快快请起。”

  那边李夫人走前几步,含笑看他:“今日我来的正巧了。”

  这话只是说说罢了,恐怕是国公府早打听到老太太一行抵达的日期,所以李夫人才亲自来了。

  沈承恩心中百感交集,只得强颜欢笑,正说着,就见马车陆续到了门口。

  李夫人笑道:“请沈大人带我去见见老太太吧。”

  沈承恩只得答应了,先返回马车旁,扶着老夫人下车,低语道:“这是英国公府的李二夫人,也是柔柔的姨母。”

  老夫人听闻是国公府的李氏,忙打精神看去,却见李夫人早迎了上来,含笑欠身道:“老太太,一路舟车劳顿了。”

  老夫人见她一身盛装,气派非凡,心中早就有些掂掇了。

  正好这会儿沈柔之带了沈奥下车,也抬头看了过来。

  沈承恩便招呼:“柔柔你来。”

  那边沈柔丽丽之便握着沈奥的手走了过来,沈承恩道:“这是国公府的二夫人,也是你二姨母。”

  李氏早在沈柔之下车的时候就看见她了,虽然在柔之小时候曾见过几次,也知道她是个美人胚子,但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绝色佳人。

  甚至李氏旁边的曹亦寒也看的怔怔出神,一时忘了过来行礼。

  沈柔之听说是姨母,只忙屈膝行礼罢了,李氏早上前扶住她的手,又近距离仔细打量,却果然是个无可挑剔的人物,她心中震惊,便道:“柔柔的样貌里,倒是有几分像是妹妹……让我忍不住有些触景生情了。”

  她叹息了声,回头唤曹亦寒:“寒儿,还不过来见过你表妹。”

  曹公子回神,忙上前拱手俯身:“表妹!”

  他身着一袭绛红色的锦袍,腰间玉带,垂着荷包佩玉,头上也是玉冠束发,生得也是眉清目秀,气质高贵,一看就知道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世家子弟。

  沈柔之也屈膝还了礼,却并未多看曹亦寒一眼,倒是让曹公子有些失落。

  这日,原本清净的府中着实热闹了一阵。

  老夫人因为太过倦乏,只陪坐了会儿就要入内安歇。

  李二夫人很是体贴,说道:“老人家年纪大了,虽然多半只是因劳累过度,但也不可轻视。”于是唤了一名丫鬟,吩咐道:“去叫太医院的方供奉过来,给老太太看诊。”

  老夫人哪里见过这个阵仗,一时惶恐,连沈承恩也推辞不要,二夫人不由分说,笑道:“不必如此,大家都是亲戚,何必这样见外呢?”

  说了这些,自然不免又跟说起要请他们到国公府住着的意图,她的话术极为高明,带笑说道:“一家子亲戚,分做两下里住着,叫京城里的亲戚朋友们知道,还以为我们冷待了老太太跟外甥女儿呢,而且这里虽然也不差,但到底不如住在府内便宜,一则是亲戚们热闹,二来,这里老太太年纪大了,沈奥等年纪又小,到府内住着,照料起来也妥当啊,连沈奥他们上学也是现成的不用操心,一家子和乐团圆的何等之好?”

  这一席话真是有理有据,竟像是一万个去的好,一万个留的不好。

  说的老太太又心动了,连二房沈秀才跟曾氏也很是向往,毕竟国公府里的公子们上的学堂,当然要比外头的好很多,若是沈逸振也能过去,那可是求之不得,曾氏立刻暗中对丈夫示意。

  若不是看沈承恩没有表态他们还有点分寸,几乎就要迫不及待地先答应了。

  沈承恩虽然也有几分动意,但这房子可是徐麒臣叫人找的,如今这么快就丢下这里跑到国公府去,却像是拂了徐麒臣的面子,虽然徐大人也未必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所以就算是李氏说的天花乱坠,沈承恩仍是坚持己见,只笑道:“老太太一时才进京,暂时不便挪动了,何况既然都在京内,互相走动也是方便的。”

  李氏见他竟固执不改,知道强求不得,等太医来给老夫人诊了脉,断定没有大碍,便又寒暄几句,告辞而去。

  沈承恩总算能喘口气了,见老太太喝了药歇下,便去找柔之。

  彼此把分别后的种种各自说了,沈承恩最关心的本是谢西暝的事,沈柔之如实说自己已经知道,并且把珍之无意中也看了信,以及珍之跟韩家的事情也都说了。

  半天沈承恩才把这番话消化了,听说韩家下定,他心中恼怒:“珍之实在不知好歹,嫁给韩奇这种不堪的货色,以后指不定如何呢。”

  沈柔之虽然也一肚子不满,但就算口说干了也于事无补,于是反而劝着沈承恩:“儿孙自有儿孙福。父亲不必过于恼怒,也不要白白地多跟她生气了。”

  沈承恩叹了声:“唉!真想不到,本以为一家子在京内团团圆圆的,她偏给我闹出这一处……算了,以后再说吧。”

  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谢西暝不在,因问:“小西哪里去了?”

  沈柔之说道:“在过来的路上,他说有一件事先去处理了,稍后才回来。”

  “哦,”沈承恩点点头,想了想,又问柔之:“小西……你觉着小西怎么样?你、怕不怕他?”

  毕竟知道了谢西暝的身份,自然会知道有关他的那传说。

  沈柔之笑道:“有什么可怕的?不过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而且……”

  “而且怎么样?”

  沈柔之歪头想了会儿:“我总觉着小西、不会害我们。”沈柔之想表达的其实比这一句更多,可是又找不到更贴切的话:“总之,他很好。父亲放心。”

  沈承恩心无旁骛,见沈柔之认可了谢西暝,便笑道:“你跟他如此和睦我就放心了!对了柔柔,你不怪父亲贸然这么决定吗?”

  沈柔之道:“父亲这么做自然有原因的,何况……知道真相,总比承认您真的在外头有什么‘外室之子’要强很多呢。”

  沈承恩听了这话,忍不住也笑了。

  柔之进京之后,住了数日总算安顿下来。

  本来她对于进京是有着一种莫名忌惮的,但是到了这出府邸,对于这个新住处却着实地喜欢上了。

  这地方虽然不大,可气精巧雅致,很合她的心意,尤其是她的住处,居然也那么巧合地有一丛木芙蓉花树。

  如今已经是十月底,木芙蓉早就不开花了,连叶子也变色凋落。

  忽然想起了当初在洛州自己跟谢西暝谈论木芙蓉时候的情形。

  沈柔之看着面前的枯枝残叶,低声道:“枉教绝世深红色,只向深山僻处开……”

  谁知话音刚落,就听到有个声音道:“万里王孙应有恨,三年贾傅惜无才。”

  这是个陌生的男子的声音,沉郁中带着一丝漠然,却又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熟悉。

  沈柔之蓦然回手,却见院门口站着个身着玄衣的男子,双手负在身后,他望着自己:“崔橹的诗很是生僻,没想到竟然有人知道。”

  沈柔之的双眼微微睁大。

  来人的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脸上,竟又说道:“不过,我更喜欢另一首。”

  沈柔之竟无法出声,也未曾问。

  来人目不转瞬地看着她,轻声念道:“冰明玉润天然色,凄凉拼作西风客,不肯嫁东风,殷勤霜露中……”

  沈柔之的心缩成了一团。

  这明明是她先前在洛州跟谢西暝说起这木芙蓉的时候,她的话。

  这个人是谁?他非但知道崔橹,竟还知道她的心意?世间竟有如此巧合的事!

第30章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庆春时最新列表+番外章节

正文卷

庆春时最新列表+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