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每年清明和七月十五, 花涴都会给不在人世的阿阮烧纸,一方面是为了赎罪,减轻心中的忧伤, 另一方面,是为了纪念他,防止年纪越来越大, 彻底将阿阮遗忘。

  她要永远记得那个曾出现在她生命中, 以性命护得她周全的男孩。

  听到花涴要给阿阮烧纸,越千城不禁有些哭笑不得——阿阮便是他, 他还好生生活着呢,那些黄纸做成的钱暂时用不上。

  他想, 是时候向花涴坦白一切了, 他不能让花涴再继续自责下去。

  以空拳抵唇,越千城轻咳一声,意味悠长道:“花涴, 不用烧纸钱。”

  花涴态度坚决, “不, 得烧。”她回头看向越千城,语气认真道:“师父对我说过, 人死之后会到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同我们这个世界一样, 需要用银钱打点一切。我记得阿阮没什么家人, 只有一个病病殃殃的娘亲同他一起生活, 他娘身子不好, 不晓得现在是否还在人世。”眼眶逐渐湿润,嗓音也开始沙哑起来,“也许, 我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记得他的人,我有职责、也有义务为阿阮烧纸,千城,”她对越千城道:“我想让阿阮在那个世界过得富足。”

  越千城一直都知道,他喜欢的女孩有副好心肠,她温柔又坚毅,善良又不愚昧,便譬如天上的仙子,不经意坠入人间,被他遇着了。

  抬起手,越千城挠挠头发,“那个,花涴,”他直视花涴清澈见底的眼睛,郑重其事道:“我就是阿阮,我没死。”

  花涴轻笑着摇头,“千城,你别同我玩笑了,这件事不好用来玩笑的。”

  越千城摆正态度,又格外认真地重复一遍,“我真的是阿阮,真的,我没死,崇月阁的人没有杀掉我。”

  花涴仍旧不相信,“我晓得你想让我安心,可千城,你根本不可能是阿阮。”眼睛不经意扫过花树深处,她垂眸回忆道:“我记忆中的阿阮又瘦又矮,像根豆芽菜一般,还时常哭泣,他身上看不到男子气概,比我还要像女孩子。但你不同,你给我的感觉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阿阮不可能有你这般气度。”

  唔,这便是越千城之前不肯表明身份的原因,花涴果真觉得他小时候是根豆芽菜,这也太跌面儿了。

  不过,索性她比较看好如今的他。

  “我之前便同你说过,人不可能一成不变。”越千城负手眺望远处,“这些年我有许多变化,不管是内在还是外在,已然变到你认不出来了。花涴,你的性格和小时候完全不同,但你的外表几乎未变。那日,你骑马经过长街,马蹄从我手心踩过,我抬起头,一眼便认出了你。”

  花涴蹙眉,“可……再怎么变,也不可能变到我完全不认得吧?”

  越千城收回视线,对她笑了笑,“女大十八变,男的也一样。”他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陈旧的伤疤,“你看,这个伤疤是那年夏天留下的,街上的孩子将我围在小巷子里,远远用石块砸我,是你为我解围,也是你替我包扎的伤口。”

  回忆涌上心头,花涴慢慢记起这件事。

  “还有,”越千城继续道:“我们曾一起去郊外偷西瓜、去小溪中抓蝌蚪、去林子里逮知了。我记得去小溪中抓蝌蚪的那次,你踩到石头上的青苔,失足滑落到河道深处,我找了根棍子将你挑上来,若是动作迟疑一会儿,恐怕你就溺水了。”

  越千城每说一句,花涴的记忆便往深处溯回一些,他所说的这些都是她与阿阮亲身经历的事情,除了他们不会有别人知晓,难道、难道——花涴觉得胸口提着一口气——越千城真的是阿阮?

  眼睛抬起,在眉毛下堆出双层眼皮,花涴紧紧盯着越千城,犹豫不定道:“你,真的是阿阮?”

  放开卷袖子的手,让袖口自然垂落,盖住手臂上的伤疤,越千城挑起唇角,“之前想同你相认来着,可我觉得过去的阿阮太怂太差劲,怕你会因此轻视我,是以没鼓起勇气与你相认。上次你同我说起这件事,我便下定决心与你相认,可惜话还没说出口,你娘和你弟弟便来了无仙派。再之后我一直没找着合适的时机,拖到今天,才终于告诉你。”

  走到花涴身边,越千城与她面对面站立,“花涴,多谢你这些年为我做的一切,如你所见,我仍好生生活着。”

  花涴激动得说不出话,长长的眼睫毛颤抖不止,眼泪霎时聚满眼眶。

  难怪,难怪她总觉得越千城眼熟,原来他就是阿阮!

  难怪,难怪越千城初见她时表现得那样怪异,原来他早已认出她,只是不敢与她相认!

  莫大的欢喜冲昏了花涴的头脑,她踮起脚尖,环抱住越千城的脖子,将头靠在他的胸口,“阿阮!”她喜极而泣,再说不出话。

  越千城已多年不曾湿眼眶,可此情此景,他未免觉得眼眶湿润。轻拍花涴的后背,他在她耳边絮絮道:“那夜我已做好了送死的打算,可也许是我运气好,崇月阁的人错过了取血的吉时,只能再等下一个时辰。就在下一个时辰到来之前,衙门的人找到山洞中来,崇月阁的杀手急于逃窜,顾不上我们这些孩子。我从刀下捡回一条命。”

  嗓音沙哑,他抚摸花涴柔软的头发,动作轻柔和缓,“获救以后,我决心改变,我想有朝一日能再见到你,不想病病殃殃提早死去。我拼命吃之前不爱吃的东西,一次能喝半盆豆汁儿,我开始锻炼身体,每日绕着凌云城街道跑一圈。”

  花涴仰着脸,任泪水冲刷她的脸颊,“阿阮……”只喊出这两个字,再说不出其他。

  越千城抚摸她的头发,温声安慰她,“好了好了,不哭了,我们都还活着,并且重新相逢,这是最大的幸事。”

  花涴哭着点头。

  这幅场景当真感人至深,经历过漫长岁月,曾经的青梅与竹马终于相逢,若是心肠软的人见了这样的场面,定会跟着落泪。

  良久,花涴止住哭泣,只是仍一抽一抽的。她从越千城的怀里出来,抬起袖口擦拭脸上的泪痕,带着哭腔道:“那边有个人,躲在树后偷看我们好久了。”

  越千城顿觉好笑——花涴真是的,哭得这么厉害还不忘保持警惕心。不动声色的用眼角余光瞥向花涴说的树后,越千城淡然道:“不管他,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们没做亏心事,不怕人看。”

  花涴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擦去眼角的泪珠,她微微偏首,神色稍滞,又道:“不对,现在是两个人了,且气息不一样,应当是一男一女。”

  几根横柱挡在眼前,遮住了越千城的视线,他向后退一步,试图看清躲在树后的那两个人是谁。

  金灿灿的日光照在盛放的花朵上,为它们添了些许光芒,一棵生长年头颇久的老树后,躲着一男一女两人。

  女的是尹神曲,她先到这里,躲在树后偷看越千城好一会儿了。男的是她的哥哥尹晟,他刚到这里,脚跟落地没多久。

  探头朝前看,尹晟问自家妹妹,“神曲,你躲在这儿做什么?”

  尹神曲忙回头,示意他小声些,“嘘。”

  尹晟已脱下先前穿的暗色衣裳,换上一声颜色鲜亮的衣袍。他扶着花树往凉亭所在的方位看去,放低声音道:“偷看什么呢,这么认真谨慎,我也看看。”

  那是座造型古朴的亭子,仿照前朝风格所建,亭盖上绘有身姿飘逸的仙女,或跳舞,或弹奏乐器。

  亭子里也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穿身干净白裳,个头怪高,身姿挺拔修长,可惜脸被柱子挡住了,看不清楚。不知道想做什么,他慢慢往后退,已然退到了亭子边缘,差一步便会摔下去。

  显然,他并不知情,脚又往后退一步,眼看他要摔下高高的凉亭,摔个头破血流,千钧一发之际,那个站在他对面的女子突然跃身而起。

  她用足尖轻轻点地,身子跟着向上腾起,衣袂在原地搅动翻飞,发出清晰的“猎猎”声,她伸出右手,眼明手快地向前飞去,及时准确地拽住那个即将跌下凉亭的男子。

  手臂发力,她咬紧牙关,使劲把他的身子拽回来。

  那个救人的女子年纪不大,顶多十八九岁,眉眼清晰可见。她的面颊在日光下闪闪发光,不知是刚哭过还是怎么回事,眼睛红红的,少女的温柔与侠士的坚毅,同时在她身上得以体现。

  一阵风从尹晟的眼前吹过,吹开枝头千朵繁花。

  “咚咚。”是心脏跳动的声音。

  这一刻,尹晟突然明白,什么叫一见钟情。

  他苦苦等待的,正是这样一个女子,兼顾少女的温柔与侠士的坚毅,既是娇花,又是劲风。

  眼睛紧紧盯在花涴身上,舍不得挪开,尹晟问恨恨掐树皮的尹神曲,“那个姑娘,是谁?”

  尹神曲咬牙,“哼,管她是谁,居然敢动我喜欢的男人,我非要她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掉马啦掉马啦!

第七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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