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八月气候, 夜凉如水。

  顾妩只穿着月白色中衣,立在窗前, 两眼盯着院门处, 热切的期盼着什么。

  不知过了几许时候,忽见一道人影匆匆进来。

  顾妩一见来人独自前来, 面上忍不住的现出失望的神色来。

  那人进得屋中,走到她跟前, 低低道了一声:“姑娘。”

  顾妩依旧不肯死心, 还是问道:“如何?”

  那人望着她满含企盼的眼神,不由垂下了头去, 轻轻摇了摇头。

  顾妩看着她, 眼中的那点光芒一点点的黯淡熄灭。

  丫鬟有些不忍心, 便说道:“夜间风凉, 姑娘在这里仔细吹病了,还是回床上歇着罢。”

  顾妩点了点头,凄凄一笑:“是啊, 就是病死了,也休想他来看一眼。”言罢,她拖动双腿,向床畔走去。才挪了一步, 方才惊觉双膝酸软, 两条腿竟是木了。

  顾妩嘤咛了一声,险些栽倒。一旁的丫鬟赶忙扶着她,走到床畔坐下, 替她揉捏双腿。

  顾妩垂首,看着下头蹲伏着的丫鬟,发髻上插着的丁香发簪微微晃动着,她问道:“你去时,二哥在哪里?”

  那丫鬟微微一颤,抿了抿嘴,欲言又止。

  顾妩顿时明白过来,冷笑道:“在她房里,是么?”

  那丫鬟这方说道:“二爷在和大奶奶说话,吩咐小的,若是姑娘身子不适,就让兰姨娘为姑娘请大夫。”

  顾妩没再说什么,清秀的脸庞上平静无波。

  那丫鬟又问道:“姑娘,明儿可要同兰姨娘说,替你请大夫?”

  顾妩捂着脸,摇头道:“不必了,没意思。”说着,便躺了下来。

  丫鬟便没再言语,拉过纱被替她盖上,放下了床帐,退了出去。

  顾妩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帐幔,不知不觉泪痕满脸。

  她弄不清楚自己对于顾思杳的感情,明知绝无可能,但依然压抑不住的思念。顾思杳于她,到底是兄长,还是个男人,她想不透彻。崇敬、恋慕、畏惧,纠葛在一起,如同一张大网,将她网罗其中,再也不能挣脱。

  但不论怎样,顾思杳和她有着血浓于水的联系,她才最该是这世上和顾思杳最亲密的人。姜氏,凭什么横插在她与顾思杳之间?她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顾妩忽然笑了,眸子里闪烁着冷光。

  翌日清晨,顾妩起来,梳洗收拾了,正吃早饭,忽听外头一阵吵嚷,就见兰姨娘带了人,匆匆忙忙往上房行去。

  顾妩心生疑惑,招来丫鬟吩咐道:“出去打探一二,看出了什么事情。”

  丫鬟去了,少顷回来,说道:“四姑娘,不好了,听闻太太昨夜二更天上不行了。”

  顾妩惊闻此讯,登时起身,手中筷子跌落在地,慌慌张张的要丫鬟替她换了衣裳,就要出门。

  才走到上房门前,果然见兰姨娘在院中站着,许多家人进进出出。

  兰姨娘见她果然,脸色却没什么神情,只是点头说道:“四姑娘来了,二太太已经走了,姑娘可要进去见最后一面?”

  顾妩立在门上,向里张望了一眼,只见里面黑洞洞的,病气夹着药气混成了一股难闻的气味,冲入鼻息。

  她鼻间有些发酸,红了眼睛,却摇了摇头,说道:“人已去了,见也无益,我不进去了。”

  兰姨娘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

  便在此时,院门上忽然传来一女子的哭号。

  两人回首望去,却见程水纯捂着脸,大声嚎哭着,跌跌撞撞闯进门内,口里嚎叫着:“我苦命的姑母,你怎么走的这样匆忙?!连最后一面,都不见我?”这哭叫长一声短一声,阴阳顿挫,真好似唱歌一般。

  兰姨娘一见此女,面上掠过了一抹轻蔑神色。

  程水纯奔进院中,也不看那两人,就要往门里闯。

  兰姨娘在旁凉凉的道了一句:“程姑娘,我提个醒儿,太太是染了疫病没的。你要进去,我不拦你,你可仔细被过了病。”

  程水纯立时顿住了脚步,怔了怔,扶住门框,又哀声痛哭起来。

  兰姨娘看不上她这幅样子,双臂环胸,出言嘲讽道:“二太太病着好一向了,程姑娘进顾家的门也好一向了。一向不见你过来,如今二太太没了,姑娘倒有空闲了?”

  程水纯听她开口,顿时止了哭泣,刮了兰姨娘两眼,说道:“姐姐也不必说这个话,这西府是姐姐当家。好端端的,我姑母又怎会染上疫病?待会儿老爷问起来,姐姐怕不得给个交代。”

  程水纯自打进了西府,便深得顾武德的宠爱,府中几位姨娘都被她踩了下去,就更不必提这早成了虚设的二太太。只是西府中馈如今由兰姨娘执掌,程水纯只是个姨娘,吃穿用度日常开销,都从兰姨娘手中过。她自感受其制约,私下同顾武德撒娇闹过几次。熟料不知顾武德是怎么想的,虽则对她安抚有加,也私下给了她些银两花销,却始终不肯松口将内务交与她打理。

  兰姨娘虽则深恨程氏迫害自己,却也瞧不上程水纯这勾搭姑父的下流作态,听她抬出顾武德来,出言讥讽道:“姑娘伺候老爷的时候,心里没曾想着二太太是你姑母。如今二太太走了,倒是想起来了。”

  程水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是丢了脸皮爬了姑父的床,如今又堂而皇之的登门入室做了妾,但被人当面说起,依旧自觉羞耻。

  她恼羞成怒,一抹脸,就要开骂,兰姨娘却两步上前,向她低声笑道:“程姑娘还是好自为之,现下再怎么得老爷的喜爱,到底只是个姨娘。这母鸡若是不下蛋,免不了是一刀。没有孩子,终究只是落个去家庙的下场。”

  这一言,却直戳在程水纯心坎上。

  程水纯自打入府以来,也渐渐察觉,那顾武德是个好色无厌之人,后宅本就豢养着许多娇妾美婢。没了程氏的束缚,更是如活鱼入水一般。他待自己虽好,却并非专情于己。但看他始终不肯松口,将家业大权交与自己便可见一斑。姑母是正妻,尚且落个如此下场,何况自己只是个妾室?想起晚景,她心中便发慌。故而,她也使尽了浑身解数,只想早日怀上孩子。但这几月下来,肚子里一无消息不说,顾武德于那事上的精力也渐渐不如以往。有那么几次,她费尽了力气,顾武德却是无能无力。她恨得倒头睡去,顾武德虽是自愧,却到底不能。如今听兰姨娘当面提起此事,她更是气结于胸。

  当下,她咬牙道:“你不要得意,我没有孩子,难道你就有么?!咱们到头来都是一样的结局,谁还能比谁高不成!”

  兰姨娘轻笑道:“尽管如此,程姑娘比我年轻许多,大好的青春岁月蹉跎在青灯古佛前,真正可惜了。”

  程水纯恨得咬牙切齿,只想动手撕烂眼前这张风韵犹存的徐娘脸。

  两人正口角着,忽听顾妩出声道:“二哥来了。”

  两人顿时停了下来,顺声望去,果然见顾思杳一袭白衣,自外头进来。

  顾思杳收得消息,已换了衣裳冠带,一袭葱白绫缎子深衣,头上戴着白玉冠,大步流星也似自外头进来。

  顾妩迎上前去,便要去挽住他的胳臂。兰姨娘眼角微抽,顾思杳察觉,不着痕迹的推了去。

  他走上前来,也不瞧程水纯,问兰姨娘道:“几时的事?已报上去了?”

  兰姨娘丢下程水纯,答话道:“守门的报说,昨夜二太太□□了半夜,到二更时分忽然没了动静。他们只当二太太睡熟了,没进去看。早上进去送饭,见势不好,连忙出来报信。”说着,略顿了顿,又道:“已遣了老嬷进去看,说是委实是病故了,倒也无需另请人了。”

  原来,本朝律法,人若亡故,必定要请仵作验看,是寻常故去还是另有隐情。若是并无意外,则上报地方,方能消了户籍。

  然而顾府是何等人家,怎会叫外人验看夫人的遗体,不过是本家人瞧瞧,并无意外,就此了事。

  顾思杳颔首,说道:“既是如此,便就着人上报发丧罢。老爷去了何处,可告诉老爷了?”

  兰姨娘便向程水纯一努嘴道:“老爷的去向,只怕如今只有程姑娘知道了。”

  程水纯却正望着顾思杳发怔,原本她来顾家时,本是听了姑母的话,意图做顾家的二少奶奶的。谁知,阴差阳错,造化弄人,竟然做成了今日的局面。

  然而,顾思杳到底是她恋上的第一个男人,她每夜陪着顾武德时,心里便总会想起,若是他当初应了她,她今日就不会成了一个黄土埋脖子的人的妾!

  私下听闻,他同侯府那边那个娇艳无双的寡妇少奶奶有些勾当。他不肯要自己这个清白的闺女,却愿意跟那个寡妇暗度陈仓!

  看着眼前这个俊朗挺拔的男子,程水纯只觉得满心幽愤。她痛恨这个男人,也恨顾武德,更恨她姑母,是这些人,是顾家,毁了她。

  兰姨娘话音落地,却不见程水纯回。她打眼望去,却见程水纯正望着顾思杳发怔,心中有些怪异,便轻轻咳嗽了两声。

  程水纯回过神来,方才答道:“老爷昨儿晚上没回来歇,想是去了院里。”

  听了她这一言,顾思杳与兰姨娘顿时醒悟,顾武德必是去了哪个□□家中。

  当下,顾思杳吩咐家人置办灵堂,一面去街上买棺材寿衣等物事,装殓程氏尸身;一面向外发丧。

  程氏突然暴毙,家中没有预备,不免手忙脚乱。

  再一则,程氏是染了疫病而亡,前头顾家虽也“病了”许多人,却皆是巧立名目。程氏这个疫病,却是真的。她生平所使的一应器具,衣物床单家具皆送去焚烧,旁的不能燃烧等物也使人送出府外深埋。

  这边家里上至主子,下到奴才,裁剪麻布,众人披麻戴孝。程氏生前所住的屋子,挂起了灵幡帐幔,充作灵堂。

  这边正当忙乱,顾思杳正在堂上忙着吩咐各样事情。顾妩忽然走来,对他说道:“二哥哥,我看这边忙成这样,不如把堂嫂也接来,帮着照看一二如何?”

  顾思杳不料她突然来说了这个主意,说道:“那边如今只她一个主事,她若过来,那边只怕没人管了。”

  顾妩笑道:“虽则这般说,但眼见着宾客马上就来。这女客不能没个人陪,兰姨娘到底是姨娘,身份上不大妥帖。也无过就是这几日,侯府那边总还有管事娘子们在,总不至于顷刻间就塌了天了。”

  顾思杳一则听她这话有理,二来程氏的丧事须得办上几天,他是子侄辈夜间须得守灵,再不得往侯府那边去,有日子见不着姜红菱,心中也是想念,便派人往侯府接姜红菱过来。

  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姜红菱果然乘车过府而来。

  她平日里便在穿孝,此刻也无需额外预备衣裳,依旧是家常装束过来了。

  三人见过,便谈起此间事宜。

  当着顾妩的面,这两人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讲起程氏病故之因,丧事如何备办云云。

  顾妩打量了姜红菱,但见她虽是一身缟素,却是雅艳光华,芬芳扑面。自打她进来之后,顾思杳的眼中便再也放不下旁人了。

  她心中酸涩难耐,索性推身子不适,起身去了。

  姜红菱见她出去,方才低声说道:“这四姑娘好生奇怪,她母亲过世了,也不见她难过。”

  顾思杳却如不闻,望着灵堂上大大的奠字,并才做下的簇新的程氏牌位,面色冷淡,口中说道:“自小时候起,我最怕的人,便是她。后来长大了,我最恨的人,也是她。”

  姜红菱望着他的背影,宽阔挺拔的背脊,似是带着一层萧索。她知道程氏与他的过节,那些战战兢兢的童年岁月,现下想来怕是仍如梦魇一般。如此想来,她或许比他还好一些。毕竟,她虽早年失怙,兄嫂却不曾虐待过她。

  她握住了他的手,柔声道:“她死了,到底过去了。”

  顾思杳眸色深暗,对着程氏的灵位,不由回想起了那段晦暗的岁月,思绪沉湎于其中。程氏尖刻跋扈的脸庞,几乎死在她手中的恐惧,几乎如铁爪一般攥住了他的心。

  手心中一片湿冷,直至一只绵软温热的小手握住了他。

  柔媚的嗓音,将他自黑冷的回忆中唤醒。他猛然回过神来,侧首入目是那张娇艳妩媚的脸,如水般的瞳子里,尽是抚慰。

  是啊,他不再是那个任人鱼肉的懵懂幼童。他已长大成人,成了侯府世子,有了自己心爱之人,

  也有了能力去守护曾经失去的一切。

  顾武德收得程氏死讯之时,正在院子里寻欢作乐。

  他近来身子状况不好,被程水纯嫌弃念叨的狠了,心里也是烦闷,吃了多少补药也不中用。虽则明知年岁到了,这事不过早晚,但事到临头,身为一个男人,哪里便那么容易受得了。他这两日便索性走了出来,在院中寻乐散心。

  虽只能做些假凤虚凰的故事,但这销金窟中只要撒钱,人便都捧着你。顾武德在这里,真正如鱼得水,好不自在。

  他正在梦游阳台之际,睡梦里忽听得一人说道:“顾老爷,快醒醒。你家人来报信,你太太没了。”这一言顿时将他美梦打醒,惊出一身冷汗。

  睁眼果然见家人小厮在旁站着,问了几句,得知家里的变故,他匆匆起身穿了衣裳,出门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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