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第二百零七章,诛心

  秦军战事顺利,乘胜扩张疆域。

  在取得安阳之后的第二年,秦王嬴稷令华摎领兵攻打韩国,华摎不负众望,夺取韩国阳城、负黍两地,斩首韩军四万。

  这时赵、齐、魏、楚四国合纵业已瓦解,齐军、魏军、楚军相继撤离赵国,秦军遂又在赵国境内攻城略地,席卷二十余县,赵军被杀、被俘者约有九万。

  西周君姬咎畏惧秦国之势,便联络诸侯,试图再一次使山东列国联合反秦。秦王嬴稷闻讯,即命华摎就近讨伐西周国。其时诸侯联盟尚未结成,西周国本国的军队不敌秦军,秦军一径杀入西周国国都王城,姬咎被生擒、押送至咸阳。嬴稷在大殿上申斥姬咎无德,姬咎叩首认错,并请求以三十六座城邑、三万人口换取一己性命。嬴稷应允,释放姬咎回国。西周国丧失三十六城,三万国民归秦、其余人口东迁,这个小国已是名存实亡。

  年底,周天子姬延病逝,秦军侵入东周国,夺取了象征九州一统、天命所归的九鼎,周朝自此灭亡。

  嬴稷志得意满,决定暂罢兵戈、与民休息。

  *

  仲春,王龁、司马梗、张唐、王陵、华摎、王翦六人还朝,进宫述职毕,戎装未卸,一齐策马来到杜邮。

  六骑驰入一片葱郁的松林,至一处僻静的所在。

  这里有一座孤冢,修建得十分肃穆庄严,周围草坪茂密而齐整,正是武安君的墓冢。

  六人将骏马停在距离墓冢十步远的地方,滚鞍下马,各自拿了酒浆,到墓前跪拜浇奠。

  “起哥,这些年我们几个都出征在外、忙于战务,你遇上这么大的危难,我们谁也帮不上手。直至今日,我们才回来……”王龁低声道,说完这几句,已然悲不自胜,语塞凝噎。

  另五人也同样哀恸难言。六名出生入死、骁勇惯战的豪杰武将,此际只垂着头颈,热泪一滴滴涌出眼眶、落入草丛。

  他们与武安君白起并无深厚的私人情谊,但往年无论是跟随白起征战、或是和白起同殿廷议,白起卓越的兵略、高强的武艺、刚毅的品格,他们耳濡目染,皆深感崇敬,他们平昔历练学习,素以白起为榜样,心中将白起尊作师长、奉若神明。

  不知过了多久,王翦稍稍抬起脸,双眼瞻仰墓碑,义愤填膺的道:“武安君一生忠义,为大秦建功无数,何以落得如斯下场!”

  张唐叹道:“武安君反对宸断、违抗圣旨,触怒了大王。大王欲立君威,遂赐死武安君。”

  王翦悲咤道:“我晓得武安君触怒了大王!可武安君之所以一再违逆圣旨,原是为战役利弊、为将士们的生命计虑!大王因一时之怒,罔顾天下形势变迁,执意强攻邯郸,不惜巨耗国力军力,本就是大错之举!武安君进谏劝阻,无非是期盼大王悬崖勒马,大王便是注重颜面、顽固不化,又岂可对武安君狠下杀令!”

  华摎跟着道:“大秦震慑四方数十载,武安君功不可没,大王连武安君都杀,可谓忘恩负义!”

  王陵低声劝道:“阿翦,阿摎,你俩说话谨慎些,激愤失言恐会惹祸上身。”

  华摎眼眶通红,道:“我就是不服!想当年长平之战,二十万赵卒来降,我军不得已杀降,乃是大王、武安君、应侯三人共商裁定的决策,可最后却是武安君一人独自担了骂名,大王只坐享战果!武安君当日说他不在意世人的评议,是,我们武将为国杀伐,即便被敌人诟詈、被后世非议,又有何怨?可君上不念武将赤心,仅因几句逆耳谏言就横加罪罚,为一己颜面而残害忠良,岂非是对我等武将最大的讽刺?”

  王翦又道:“若要论罪,那奸臣张禄罪当夷三族,可大王却包庇他,非但不依法惩治,还容他继续身居高任!”

  华摎咬牙道:“大王宠信奸佞策士,迫害高功武将,这等不辨是非、不分善恶,实乃昏君行止!我何苦为一个昏君出生入死!”

  王翦朗声附和:“我也不愿再给昏君效力!”

  司马梗惕然道:“你们两个想怎样?”

  华摎、王翦不答,两人皆面孔铁板、拳头攥得青筋暴突。

  司马梗额角冒出冷汗,但他内心实也悲恨交加,转过脸问王龁:“左庶长,此间你职位最高,你说我们应当何去何从?”

  王龁怔怔的目注于地,若有所思。

  华摎道:“左庶长,我们之中,您追随武安君的年岁最长,您心里是怎么想的?”

  王龁眨了眨眼睛,神情凝重的道:“我与起哥相识四十余年,我一贯把起哥当兄长般看待。我不敢说我有多么了解起哥的心思,但起哥为人处世的风格,从来都是刚正不阿、又英勇无畏的。”

  王翦点头道:“武安君诚然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是天下无敌的战神!”

  王龁侧首望向五位下属同袍,道:“所以我觉着很迷惑。倘若起哥认为大王昏庸无道、迫害忠良,那依照起哥的个性,他绝不可能认罪就范。起哥的武功,咱们是晓得的,那是‘万夫不当’之强,而况还有嫂子在他身边,嫂子的武功早已臻出神入化之境。他们夫妻二人联手,纵使不反击,也定能安然脱险啊。”

  五位下属听了这席话,均感认同:“对呀,武安君怎肯自裁呢……”

  王陵倏然眉心一紧,道:“啊,按周知的说法,武安君夫人当时正怀有身孕,会否是怀孕减损了武安君夫人的战力?甚而是大王拿武安君夫人的安泰胁迫武安君?”

  王龁摇头道:“倘是那样,大王就该斩草除根,一并处死嫂子,何必留嫂子活命?嫂子深爱起哥,起哥蒙冤而死,嫂子必定要为起哥报仇的。”

  众人喃喃道:“也是啊……”越想越困惑不解,苦思良久,张唐说道:“我等若要弄清个中来龙去脉,非得询问当事人不可。不过依我估计,当日在杜邮的臣僚士卒等,必已被大王勒令噤声,我们很难问出什么来。”

  司马梗微喟道:“的确很难查访。我两年前曾收到过家书,称阿靳会陪同武安君和武安君夫人迁居阴密,但自从武安君在杜邮出了事,阿靳也下落不明了。”

  王陵道:“还有,似乎也没人知晓武安君夫人的下落,大家只知她尚在人间、抚育她和武安君的孩儿,却不晓她居住在哪儿。”

  王龁咂了咂嘴,道:“既然横竖都是无措,我们不妨直接去问当日护驾的蒙骜。就算他奉命噤声,我们也要设法盘问出点端倪来。”

  另五人都同意道:“是也!”

  是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六人回头望去,只见正是蒙骜驱马而来。

  蒙骜将自己骏马和六匹马停在一处,然后步行至武安君墓前,向六人抱拳行礼。

  六人起身回礼,王龁道:“蒙贤弟,你来的正好,我们正要去找你。”

  蒙骜庄容道:“诸位都是武安君和武安君夫人昔日最得力的下属,武安君之事,诸位心底必有疑问,大王也料到诸位心绪难平。我现下来此,便是奉大王御旨,转告大家一句话。”

  王龁等人神色郑重,肃然倾听。

  蒙骜眼望武安君之墓,道:“这座墓冢是衣冠冢,墓内仅有武安君的铠甲和佩剑,还有武安君夫人的铠甲作为随葬品。”

  这句话犹如在空中炸响一个焦雷,王龁等人愕然木立,嘴巴张大,半晌不能合拢。

  蒙骜续道:“事关重大,为免节外生枝,也为确保国家安定和各人周全,其他的话我不可多言。大王信任你们六人,才允许我将这一重要机密相告,你们务必守口如瓶,切勿辜负大王与武安君的良苦用心。”

  六人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是脑中一片茫然。蒙骜口说无凭,自是难以取信于人,但六人素昔敬爱武安君,因而又衷心希望蒙骜之语属实。

  “起哥一定是和嫂子在一块儿咯,他俩现在何地?生活得如何?”王龁问蒙骜。

  蒙骜微微作了个揖,道:“左庶长见谅,我实在不能透露更多。我今天所说的话,也请你们千万守秘。”

  王龁等人见蒙骜口紧,想必再问也问不出详情,权且作罢,王龁道:“蒙贤弟放心,我们六个虽是武夫粗人,但也懂得轻重,绝不会做误人之事。”

  蒙骜道:“多谢诸位!”

  王龁双眉微立,道:“起哥和嫂子的下落,我们可以暂不追问。但有一个人,我们决不能放过!”

  蒙骜心下了然,问道:“诸位是要对付应侯吗?”

  六人异口同声的道:“正是!”

  王龁森然道:“当年大王接受赵贼求和,中止起哥的灭赵大计,后来又贬谪起哥,乃至下了杀令,大王作出种种不智裁断,必是张禄谗言惑主所致!而且,张禄举荐郑安平担任军官,郑安平竟在战役中降敌、辱军辱国!张禄这个奸贼,残害忠良、祸及国祚,我等不容他存活!”

  司马梗道:“依照秦律,两年前郑安平投敌,张禄当时就应伏法,大王有心包庇,才容他活到今天。但如此祸国贼人,岂能不除?既然国法处置不了他,我们就亲手杀死他!”

  蒙骜忙劝道:“你们勿鲁莽行事。张禄位居相国,乃朝廷重臣,你们私自杀他,亦是身犯死罪。”

  华摎慷慨道:“为武安君报仇,为大秦锄奸,我等虽死无憾!”

  王翦冷冷的瞄了蒙骜一眼,严声道:“蒙将军是要阻止我们杀张禄吗?你是遵奉大王旨意维护张禄,还是本身与张禄私交厚密?”

  蒙骜微笑着摇了摇头,道:“都不是。”

  王龁也转怒为笑:“那么你就是讲义气,怕我们获罪。不过男子汉大丈夫,为国家和公义献身,当仁不让也。你亦是豪杰人物,不会不理解我们的情怀,还请莫要阻拦。”

  蒙骜又摇了摇头,道:“我并非执意阻拦你们杀张禄,实不相瞒,我自己也盼着早日诛杀张禄。但此事另有其他料理之法,无需我们任何一人强出头充当杀手,因此我不想大家做无谓牺牲。”

  张唐道:“还有什么办法?张禄得大王庇护,寻常手段根本动不了他。”

  蒙骜轻叹口气,苦笑道:“你们对大王误解太深。大王虽有私心,但身为执政五十年的大国雄主,又怎会一味的不明利弊、姑息养奸?前两年大王专注于兵事、分神无暇,而今兵事已停,大王自当着手整顿内政。”

  王龁等人狐疑不已,问道:“大王真会整治张禄?”

  蒙骜抱拳道:“诸位拭目以待即可,若蒙某语存诓骗,他日定一死向诸位谢罪!”

  王龁点一点头,说道:“我们就先相信蒙贤弟。”

  过了数日,太子柱在廷议时向秦王嬴稷参奏:“河东郡府中人密报郡守王稽通敌,有书函为证,请父王圣裁。”

  话音甫落,相国张禄倒吸一口冷气,而其余文官武将群情激怒,纷纷呼喝:“岂有此理!我大秦官员之中怎出了通敌卖国之徒!”

  蔡牧将太子柱递交的书函呈给嬴稷,嬴稷御览毕,双眉紧锁,道:“这是赵国权要写给王稽的密信。”

  张禄连忙出列跪倒,叩拜道:“大王,密报不足信,此事还需细细审查!”

  太子柱阴森的睥睨着张禄,哂道:“应侯与王稽的渊源,本宫略有耳闻,据说应侯能在大秦出仕,原是受了王稽的引荐,应侯平步青云后,投桃报李,又推举王稽为郡守。应侯与王稽私交笃厚,现下王稽违法,难怪应侯如此紧张。”

  张禄勉力镇静,道:“事情尚未查明,眼下便说王稽违法,言之过早。何况官员通敌乃是杀身大罪,当然要仔细彻查,切不可冤杀忠臣,损害大王英名!”

  王龁闻此一言,一双怒目直要喷出火来,低声喝道:“亏你还有脸说‘不可冤杀忠臣’!”

  张禄情知王龁语意所指,心跳愈发剧烈,但此刻王稽之事为大,他没空与王龁争论,少不得先行隐忍,向嬴稷恳求道:“微臣愿为大王严查此案,定将真相查明!”

  太子柱对嬴稷道:“父王,应侯与王稽交谊密切,为免应侯徇私,此案断断不可交由应侯调查。”

  张禄大声道:“大王明鉴,微臣对大王忠心一片,绝不敢以私情耽误国事!”

  蒙骜朝嬴稷拱手道:“大王,此案特殊,应侯的确应当避嫌。凭王稽与应侯的交情,王稽通敌,应侯也有可能参与其中,若让应侯查案,万一应侯因利乘便、将证据毁灭,大王就很难获知真相了。”

  张禄面皮涨紫,道:“老夫对大王和大秦忠诚不二,蒙将军休要含血喷人!”

  然而满殿臣僚却无一人帮张禄分辩,倒是有不少人应和太子柱与蒙骜,皆道:“应侯确有嫌疑。”张禄听在耳里,心内不胜气苦。

  太子柱向嬴稷一揖,道:“父王,儿臣收到密报后,为防止王稽潜逃,已派人秘密监视河东郡府,只要父王一声令下,就可将王稽和相关人员、物件一齐押送来咸阳。儿臣大胆,请求父王亲自审理此案,天威堂堂,想必那王稽不敢虚与委蛇,又可使应侯及朝野上下心服口服。”

  嬴稷沉忖片刻,颔首道:“善,此案便由寡人亲自审理,即日收押王稽。”他俯首看向张禄,庄重问道:“张禄先生,你可有异议?”

  张禄磕了个头,恭顺的道:“大王英明,圣断公正,微臣绝无异议!”

  十日后,王稽及其家属幕僚悉被押解至咸阳、关入牢狱。经过一番审查拷问,王稽对通敌罪状供认不讳。

  这天嬴稷召见张禄,道:“王稽已认罪。原来这么多年里,他常与诸侯联络,收受贿赂,泄露大秦农桑、驻军、朝廷官员变动诸情。”

  张禄脸色灰败,恍如病危之人,伏地道:“微臣当初识人不清,竟向大王保举此人担当重任,微臣罪无可恕!”

  嬴稷叹道:“人心善变,先生当年也难料到王稽胆敢这般大逆不道。王稽虽通敌多年,所幸尚未给大秦造祸,他一人伏诛便了,寡人不会牵连先生。”

  张禄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感动,含泪叩谢道:“微臣多谢大王宽仁!”

  嬴稷淡淡一笑,道:“不过,纵然寡人信任先生,朝中文武却都对先生起了疑心,只怕先生今后的处境会很尴尬。寡人现有一计,可助先生洗脱嫌疑。”

  张禄道:“大王关照微臣,微臣感激不尽!”

  嬴稷点首,道:“寡人已判王稽‘弃市’之刑,明日午时行刑,届时就由先生监斩,以示先生与王稽并无勾结。”

  张禄大吃一惊,不禁“啊”的呼叫出声,心道:“这算什么计策!”嘴上却不敢直说,急忙措辞推诿。

  蔡牧瞧着张禄遑急的情状,躬身劝嬴稷:“大王,应侯和那王稽友谊浓厚,应侯怎忍心亲口下令处刑友人呢?”

  嬴稷平和的表情倏变严厉,沉声问张禄:“先生果真仍然顾念友谊,不忍监斩国贼王稽?”

  张禄浑身颤抖不停,支支吾吾道:“不……微臣……微臣是年事已高……行刑的景象又恐怖……微臣怕自己受不了……”

  嬴稷决然道:“寡人需要先生辅政,先生必须向官员民众表明心志、挽回名誉。明日午时,先生无论是惶惧或是抱恙,便是虚软瘫卧,也要亲身监斩王稽!”

第207章 第二百零七章,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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