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第二百零七章,诛心230

  这一番话下来,张禄自知再无法推脱,只能顺从受命。

  他突然无比羡慕武安君白起,因为白起敢于抗旨,他张禄却没勇气。

  次日,咸阳城最宽阔、最热闹的大街中央搭起一座简易的邢场,全城官民蜂拥而至,将刑场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

  将近午时,王稽被押入刑场,官民们众口齐骂:“卖国之贼!卑劣无耻!”许多人拿出烂菜烂果等腌臜之物掷向王稽。

  王稽跪在地上,驼背垂颈,头发如杂草一样蓬乱的挂下,挡住他枯槁的脸孔。他像是没了知觉,任凭众人谩骂、乱物砸击,他丝毫不动声色,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只有偶尔烂果砸得重了,他的身子才稍微摇晃。他恍惚已经死了,已经是一具僵硬无息的尸体。

  但过了片晌,他低垂的头颈霍的抬起,浑浊的双目中射出两道犀利的光芒,直通通逼向正前方监斩官的席位。只见那正襟危坐的监斩官不是别人,竟是应侯张禄!

  “应侯,为何是你来监斩?”王稽眉眼抽搐,嗓音嘶哑的问道。

  张禄心底酸苦之极,不由得稍侧过脸,避免与王稽对视。

  王稽见张禄不理睬他,顿时着恼,直起腰、伸长脖子冲张禄吼道:“应侯!我遭逢此厄,你不仅不救我,竟还要亲自监斩我!哼,我懂,诛杀朝廷重犯也是一份功勋,朝中少说也有一百人想斩我立功!但别人都能斩我,偏你没这资格!遥想当年,你是魏国的逃匿囚徒,藏形匿影、朝不保夕,是我帮你脱离险境、带你来到秦国,也是我向大王推荐了你!你能在秦国腾达、官拜相国,全系我王稽所赐!而今我落了难,你坐视不救倒也罢了,怎还能为了邀功来监斩!你这是卖友求荣、恩将仇报,你就不怕遭天谴吗!”

  张禄满手冷汗,真想马上同王稽解释自己的苦衷,但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他的言行稍有差池,定会落人口实,到时候众人说他与卖国贼惺惺相惜,物议盈城,进而传遍全国、散布天下,那是他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了的严重局面!于是他板着脸,郑重其事的道:“王稽,你私通诸侯,证据确凿,论罪当诛。老夫身为大秦相国,凡事自须以国家社稷为重,秉公而行。”说完这两句话,便即指示刀斧手行刑,免得王稽再狂躁失言。

  谁知那刀斧手却静静站在原地,并不立刻行动。

  王稽遂继续骂嚷:“好你个张禄,这等不仁不义!枉我在狱中还念着与你的友情,半句没泄露你的劣迹!我私通诸侯不假,但你就清清白白了吗?那一年,武安君要趁着长平之战的余威攻打邯郸、一举灭赵,赵国派使者来咸阳求和,你没有收受赵国使臣的贿赂吗?若不是‘拿人钱财,□□’,你怎会向大王进言,中止武安君的灭赵大计!”

  这话一出口,刑场周围即像炸开了锅一样,观刑的官员百姓尽皆恨恨的道:“原来是赵贼收买了应侯,让应侯向大王吹风,大王才同意跟赵贼议和!他妈的!如果不是应侯破坏武安君的大计,我们大秦早就灭了赵国了!后来也不用在邯郸城下苦战,枉自断送数万军士的性命!”

  张禄慌得抖衣乱战,站起身高喊:“彼时情形复杂,你们不明白……”但他一个人再怎么大声申辩,也敌不过千千万万官民的口舌。

  刑场卫兵们呼喝着维持秩序,人群才稍事敛声,而王稽又瞪着张禄道:“我与诸侯联络密切、互通讯息,你张禄不也大大的从中获益吗?当年武安君知晓你的阴谋诡计,许会制裁你,这一险情便是诸侯告诉了我,我再告知你、提醒你早做防备。若没我的提醒,你能先发制人、进谗谋害武安君吗!现下武安君不在了,你高枕无忧了,便得鱼忘筌、过河拆桥,只让我独个伏法斩首,你则撇得一干二净,更假模假样的扮作忠臣来执法!”

  秦人皆对武安君白起崇敬至极,两年前武安君离世,举国哀悼,这时观刑官民从王稽口中得知张禄以谗言陷害武安君,人人怒发冲冠、恨张禄入骨,咒骂张禄的声响如同山呼海啸,振聋发聩!许多年轻气盛的青少年甚至要冲进刑场、打杀张禄,卫队奋力拦阻,控制住群情。

  张禄一张老脸已是惨无人色,他依稀觉着,今天被“弃市”的似乎不是王稽,而是他张禄!

  张禄深刻体会到,刑具和兵刃固然能与人创痛、伤人性命,但成千上万怨毒的目光、痛恨的辱骂,一样可令人苦楚不堪!

  当然这也因人而异。白起就完全不在意世人的眼光和评论,那年秦军在长平杀降,二十万赵卒怨气冲天、骂声动地,白起只屹立坡上、冷漠待之。但张禄却忍受不了眼前官民的怨恼痛骂。

  张禄迷迷怔怔的站着,欲哭无泪:“大王,您为何非要叫微臣监斩,微臣这一回当真是百口莫辩、无地自容了……”

  忽然间,他脑际闪过一个骇人的念头:“难道……难道大王是故意的……”他胸口一阵剧痛,呼吸凝滞,歪身栽倒。

  人群中的王龁对蒙骜说道:“幸亏我们没有草草杀了张禄,那样子杀他,他只一死,恶行却不能被广众所知,我们无凭无据,无从指证。现在可好,王稽把张禄的罪行当众抖了出来,咸阳官民悉知张禄藏奸、谋害忠良、耽误国事,不久之后全国、全天下也人尽皆知,张禄这是彻底的身败名裂了!”他向蒙骜抱拳一揖,笑道:“多谢蒙贤弟及时相劝,否则我们自以为是的行动,就太便宜张禄了!”

  司马梗、王陵、张唐、华摎、王翦也向蒙骜行礼:“多谢蒙将军提点!”

  蒙骜笑着回礼道:“不敢当,不敢当!蒙某同诸位乃是一条心,大家都是为了给武安君复仇、替大秦锄奸!”

  便在此时,刀斧手一刀斩落王稽的头颅。张禄兀自昏迷不醒,由卫兵抬离刑场。

  张禄醒来,已是王稽死后的第三天。

  张禄此番受挫颇重,昏睡了三天三夜,躯体瘦了一大圈,苏醒后犹然四肢瘫软、气若游丝,连说话都费劲。

  不过他的头脑却很清楚,问执事家仆道:“这三日,咸阳的舆情如何?”

  执事家仆答道:“男女老少全在议论王稽死前说的那些话,沸沸扬扬的。相爷,您静心养病要紧,莫管其他事啦。”

  张禄看他神情冷淡,语气也冷冷的,便知连他也因武安君而厌恨自己,不觉心中一沉,暗喟道:“如今我已沦为秦人公敌哉!”思绪迅快转动,忖道:“这秦国的相国,我是当不得了,秦国的领土,我也待不得了。”

  于是张禄让执事家仆拿来笔墨缣帛,他写下一封请求告老还乡的辞呈,附上相国印绶,遣人送入王宫、交给秦王嬴稷。

  下午,秦王嬴稷亲至相府。

  张禄体力不支,仍然卧床。嬴稷免去礼数,道:“王稽之言惑乱民心,寡人却知先生忠忱,请先生务必继续辅佐寡人。倘使先生介怀舆情,寡人即刻下一道谕令,严禁国人谈议先生。”

  嬴稷言辞恳切,态度极是真诚。张禄耳闻目睹,一颗心却如堕谷底。

  “颁布这种禁令,恰是欲盖弥彰,秦人只会愈加憎恶我!你这看似是关照我,实际又是在坑害我!”张禄寻思着,又苦恼、又无奈,低声道:“大王不必为此事费心了。微臣德行有亏、智识不足,害了武安君、误了大秦霸业、且一连向大王举荐了两个贼臣,微臣委实是大秦的罪人!微臣对大王和大秦愧疚无已,无颜再忝居官位!”

  嬴稷握住张禄一手,蔼然劝道:“先生所作所为,全是为寡人尽忠,官民不懂先生的苦心,难道寡人也不懂吗?况且先生治理内政外交,甚有建树,这些寡人亦都记得,先生莫过分自苦自责。”

  嬴稷说得越感人,张禄越觉惶恐,死气沉沉的脸上皮肉颤搐,凄恻哀求道:“大王,微臣年迈体衰,身子骨一日差过一日,纵有忠君之志,也是力不从心了。求大王开恩,容微臣告老还乡,平淡了却残生……”

  嬴稷唏嘘着点了点头,道:“也有道理,算来先生今年已七十七岁了,是该颐养天年了。”顿了一顿,双眉稍展,亲善的笑道:“先生对寡人尽心尽力,寡人定不亏待先生。寡人允准先生退职,先生便去封邑应城定居,那里风景优美、气候宜人,适于老人颐养。寡人会先派人去为先生打点住所、挑选仆役服侍先生。”

  张禄惶急道:“不,大王莫为微臣忙碌!……微臣……微臣实是想返回故土……”

  嬴稷眼睛一眨,问道:“先生想回魏国?”

  张禄黯然道:“微臣在故乡曾有妻儿,他们虽早早离弃微臣,但微臣期望能在临终前再见一见他们,求大王成全!”

  嬴稷拢眉苦笑:“叶落归根,的确是人之常情。但先生怕是忘记一件大事了,当年魏相魏齐自刭,原是受先生所迫,魏齐与魏王魏圉情谊深厚,魏圉又是个暴躁之君,先生若回到魏国,魏圉岂能容先生活命?信陵君魏无忌因窃符救赵、触怒魏圉,至今客居邯郸、不敢回朝,魏圉胞弟尚且如此,先生又何苦往虎口扳须呢?先生要见妻儿,寡人可以把他们接来大秦。”

  张禄无言反驳,亦知不能反驳,只好遵旨谢恩。

  由于抱病,张禄先在咸阳将养一段时日,这期间有一名叫蔡泽的燕国策士来相府拜访,恳请张禄引荐他仕宦。张禄与蔡泽晤谈,见其政略不俗,思忖道:“此人有贤才,如被大王录用,大王许会减轻对我的厌恶,他也能在御前替我美言,那么大王或可放我离开秦国。”但他又担心嬴稷因郑安平、王稽之罪而拒绝自己推荐之人。

  蔡泽洒然道:“在下只盼能面圣会谈,纵是秦王不用在下,在下也绝无怨言。”

  张禄遂写了举荐书,蔡泽如愿进宫陛见,与嬴稷相谈甚愉,获任上卿。

  三天后,嬴稷下旨免除张禄相国之职,并令张禄即日迁居应城。

  张禄涉嫌收受诸侯贿赂,颇是心虚,故不敢带走相府储积的财物,只收拾了少许衣装盘缠。相府那些仆役、姬侍、食客不愿离开繁华的国都,纷纷请辞、另找主公。唯有十名侍卫身受王命,须护从张禄左右,但他们对张禄均是冷面冷语相待。

  张禄知道这十名侍卫其实是嬴稷派来监管他、防他出逃的,又眼见自己潦倒没落、众叛亲离,心中真有无穷无尽的哀苦:“我在秦国十六年,辛苦经营、勤慎侍主,获得高位重权,自以为根深叶茂,可实情却是我从头到尾只讨了国君欢心,从未取得官民之心,而今国君欢心离我而去,我顷刻一无所有,更且荆天棘地……”

  到了应城住所,屋宇规模自不可与相府比较,但还算宽敞干净。嬴稷已安排了五名家仆,为张禄料理生活,然而这五人虽做事一丝不苟,对着张禄却无半句请安问候,偶尔还会忍不住流露出怨怒的神情。

  张禄想在应城里另雇两名称心的仆役,但没人应聘,张禄到街上走动,满城百姓无不向他投来仇恨的目光,“奸臣”、“国贼”之类的叱骂声处处可闻。

  张禄每天都活得像煎熬一般,偏偏他又没法逃离。

  “武安君之死,秦人对大王敢怒不敢言,现下有了我这个靶子,秦人就把愤恨一股脑儿全发泄在我身上!是的,大王就是把我困在秦国当靶子啊!”张禄抑郁积重,过了十天,再度病倒。

  医师来看诊,只说张禄是“高龄体弱”,随便配了些补药。张禄卧床静养一月有余,不见好转,反而随着天气变凉,他又染上风寒,咳嗽不止。

  这天半夜,张禄睡梦模糊之中猝然剧咳,咳着咳着,一口痰噎在喉咙、堵住了呼吸。

  “来人……来人……”张禄含含糊糊的呼救。这些日子他虽心力交瘁、生不如死,但真要他在生与死之间做选择,他究竟是贪生而畏死的。

  不过他的呼救声太轻,家仆和护卫皆未听见,他急得满头大汗,枯瘦的身躯在床上胡乱挣扎、扭曲。

  霍然,他视野内朦朦胧胧浮现出一个人像。那也是一名老者,相貌堂堂、风度翩翩,脸上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是……你是……魏冉!”张禄嗓子眼里勉强发出微弱的语声。

  那人像手捋短须,悠然笑问:“张禄先生,你我生平相较,到底谁赢谁输?”

  “我……我足智多谋、机敏谨慎……本不该落得如斯田地……我是被人害了!……”张禄双手抓着脖子,两眼涌出泪水,“可是我被谁害了?……真正害我的,不是我的敌人……熊元、黄歇、郑安平、王稽,我待你们亲如手足,你们却为何令我难堪……嬴稷,我忠心侍奉你,你为何不容我安度晚年……呵,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我总是警惕我认定的敌人、信任我认定的友人,我总是算计着趋利避害、自认为算无遗策……其实是敌是友、孰利孰害,我根本不能一一判断准确……我范雎输了,输得口服心服!……”

  第二天清晨,家仆发现张禄已死,立即将消息传回咸阳。

  上卿蔡泽向嬴稷报告了张禄的死讯,嬴稷淡淡的道:“应侯这岁数去世,乃是长寿而终,就在应城外择地安葬。他在秦国没有家眷,封邑全数收回。”

  半个月过后,潜伏在赵国的谍者还归复命,称武阳君郑安平病逝。

第207章 第二百零七章,诛心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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