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李复青瘫坐在沙发上,仰着头,贪婪呼吸着大空间的空气,他突兀的喉结上也挂着水珠,莲舟盯着那些水珠,大脑放空。

  片刻,李复青扫了眼莲舟,看向行李箱:“你收拾好了?”

  莲舟点点头。

  “嗯,东西留给莲浣的前妻收拾吧,那些衣服她应该会喜欢。”李复青的桃花眼泛着盈盈水光,他看莲舟时,总是痴痴的宠爱模样。

  “什么意思?”莲舟走过去,在沙发另一头坐下,好像他们中间隔着一个透明的人。

  李复青戴上眼镜,镜片上还有水珠:“不收拾了,我们明天下午就出发。”

  “为什么?”莲舟皱起眉,“我还想收拾一下。”

  李复青靠近莲舟,伸出手环抱她,把她扣在怀里:“你不是已经收拾好了吗?”

  莲舟没回答,冗长的沉默后,李复青起身打开箱子,里面有两套夏装、一件泳衣。“你想去哪里?”李复青回头看莲舟。

  莲舟把自己的灵魂放走了,她此时坐在曾厝垵外的沙滩上,夜晚的海风吹乱游人青丝,远处戏台传来咿咿呀呀的歌仔戏,海面有灯影沉沉浮浮,这座皮沙发上只剩一个干枯的躯壳。她没有回答李复青,也没有看他,目光直直地落在桌上的玻璃水杯里。

  李复青忽然大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来到莲舟跟前,从她手里拿过手机,眼角带泪:“你害怕了?”

  “你想和俞彧走吗?”李复青擦掉眼角的泪花,穿上衬衫,衬衫已经脏了,上面抹着一片片凌乱的灰印,“他走不了,他所有生活都在这里,去年刚交的房还没装修呢。”

  莲舟抬眼看李复青,她的泪已经干涸了:“你想表达什么。”

  李复青双手捧住莲舟的脸,她的脸是冰凉的:“俞彧不能跟你走,如果跟你走,他会死的。”

  次日清晨7点30分,俞彧独自一人,在登机口坐立不安。莲舟没有来,也没有接电话。

  “你睡过头了吗?”

  “我很担心你。”

  “如果你只是后悔了,可以告诉我,我不会怪你。”

  “我真的只想知道你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

  7点50分,俞彧终于收到回复:

  JLZ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发送朋友验证”

  此时的莲舟正在机场另一层,登上飞往丽江的航班。李复青是故意的,他把航班改到早晨,好让莲舟站在人海中,远远瞥一眼俞彧四处张望的身影。

  飞机在云层中航行,早晨的阳光明亮刺眼,莲舟把遮光板拉开一条缝,贪婪地看外面广阔无际的洁白云层。邻座打盹的乘客用力哼哼了两声,莲舟合上遮光板,世界重新暗下来。

  飞机落地,李复青站在舷梯上松开手,莲舟的手机终于如愿摔落到地上,只是晚了十个小时零八分,同行的乘客惊异地看着他。

  “哎呀,手滑了。”李复青说。

  花事

  丽江缺雨,偶尔匆匆下一场,也只是洗洗天,不多久就晾出来晒,干燥后又是干净到底的瓦蓝,好像永远不会褪色。

  这样的天色,莲舟一开始也觉得自己永远不会看腻,但两个月过去,她已经忘了驻足抬头。

  李复青给莲舟在城区外买了一间两层楼的民宿,有宽阔的庭院,民宿的名字是李复青起的,叫“莲青庭”。李复青经常出差,也经常回来。

  院子里有前主人留下的格桑花和一从仙人掌,在这之前,莲舟没想到仙人掌可以这么好看,一片一片孔雀绿野蛮地叠成一座小山,浑身铠刺,偏喜欢在掌尖生几团柔软鹅黄的花,花瓣薄如蝉翼,一口微风就能惹它笑得乱颤。

  莲舟常常坐在院子里,一遍遍画那丛仙人掌。

  秋日下午,客栈的保洁和姨在后院晾晒床品,莲舟过来帮忙。她今天穿米白亚麻长裙,及腰的黑发被风吹到身后,又拨到脸上,她掏起头发,三两下扎起来了。

  和姨是纳西族,双臂结实健壮,麦色脸颊有两团天生的红晕,她想不通莲舟为什么晒不黑,总是那副病怏怏的惨白样子。

  “李老板今天回来?”和姨问。

  “对。今晚跟我们一起吃饭呀,我炖了海带汤。”莲舟说。

  “有辣子吗?”和姨从床单后探出脸来。

  “有。”莲舟笑了笑。

  傍晚,李复青提着菜回来了,他匆匆卸下行李,围上围裙就钻进厨房炒菜,莲舟在餐厅摆碗筷,和姨坐在桌旁喝莲舟炖的汤。

  在和姨的世界里,李复青和姜莲舟算是最奇怪的两个人了,夫妻两个温柔得像电视里的古代人,李复青那么忙,但只要一回家,就做牛做马,把莲舟像神仙一样供奉起来。姜莲舟明明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但总是闷闷不乐的,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和姨是个聪明女人,她很快抓住了主要矛盾:“你们两个几时要孩子?”

  莲舟一愣,不知道怎么回答,李复青正端菜从厨房出来,笑说:“不着急,让莲舟再自由几年。”他说着满含期待看了一眼莲舟,像个小孩在等大人认可。

  孩子……

  这个答案从坚决的否定变成了待定,莲舟顺势坐下,端着汤碗发起呆来。来丽江以后,李复青变得像个正常人了,他不再“狩猎”,至少莲舟没再看到他的另一幅面孔。

  李复青把莲舟的生命重新安排了一次,他虽然扯断了莲舟对过去的留恋,也割绝了莲舟曾经难以忍受的痛楚。

  这座房子的某个角落里,塞着唯一一张来自过去的纸条,俞彧的号码正在褪色,那组航班号已经来回飞行了许多次。李复青温柔蚕食了莲舟的渴望,她变得更安静、温顺,毫无欲望般生活在社会的边缘。

  后来莲舟常常想,如果那天杀人犯水叔没有出现在客栈门口,她的后半生也许会一直平静下去。

  水叔真名王海,是渝市有名的地头蛇,□□成瘾,弄出第三条人命时兜不住了,改头换面逃亡到丽江,起诨名水叔,住的地方和莲舟的客栈只隔着一条街。

  水叔不打工,独居,喜欢在天黑以后到处游荡。关于他是王海这件事,是他自己喝醉了吹牛说的,旁边好事的人拿手机搜索王海的照片拿来对比,虽然现在水叔的脸几乎全是玻尿酸和刀劈针缝的痕迹,但还是能看出有几分像。此后,附近家里有年轻女孩的都防着他,男人也不和他同桌吃宵夜了。

  因为莲舟漂亮,和姨警告过她几次,她不以为意;和姨又和李复青说,李复青也只是笑一笑:“和姨,劳您费心了。”

  教师节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水叔贼头贼脑在莲青庭门口向内张望,莲舟正半躺在檐下沙发上看书,她以为是客人,撩开头发看他:“您好。”看清是水叔时,莲舟不解地盯着他看。

  水叔朝莲舟笑笑,双眼直勾勾看着她:“最近没客人噢!”

  “没有。”莲舟答。

  他点点头,泡发的脸颊抖两抖,背着手离开了。

  莲舟警觉起来,跟出去看他,他向巷子深处去了。李复青前天刚出门,说是十一才回来。

  此后几天水叔总是隔三差五在客栈外打转,看莲舟时,嘴角一抽一抽像随时要淌出口水来。莲舟坐卧不安,干脆关起门不做生意了,连续几天都独自窝在客栈里消磨时光。

  西城这一带秋冬季节偶尔会停电,莲舟初来乍到,连根蜡烛也没备着。

  周四下午五点半时,整条街忽然全黑了,莲舟担心冰箱里的东西坏掉,到厨房转了一圈,只在冰柜里找到几块筒骨和一袋过期的火腿,客栈开门营业至今一直是旅游淡季,大灶台的火都没开过几次。

  莲舟拿了购物袋,开车往城区走。

  城中心的超市灯火通明,人潮带来安全感,莲舟推着购物车在生鲜区来回晃荡,和姨打来电话,她正在给莲舟送食物的路上。

  “我给你带了火腿,熟的,鸡豆粉你不爱吃,我就不带了。”和姨说话时,电单车带起的风也在电话里呼啦啦响。这是莲舟第一次遇到大停电,和姨猜她一个人会害怕。

  “啊,谢谢和姨!”莲舟把火腿放回去,“我在超市,你要带什么东西吗?”

  “不带啦,我送到就回去了。”和姨说,“拜拜!”

  烤鸡和面包刚出炉的香在超市里弥漫,人群涌向熟食区,莲舟逆向人流穿梭,她特意留意每一个人的表情,他们似乎都很快乐。

  莲舟爱吃火腿火锅,她提着菌菇辅料匆忙驱车回家,夜路好走,天高云阔,莲舟听了一路的克罗地亚狂想曲。

  路灯没亮,整条街静悄悄浸在黑暗中,客栈门虚掩着,和姨是个仔细的人,她出门前一定会反锁。

  莲舟有些心慌,向院子里走了几步,听见厨房传来动静,她飞快折返房间拿上手电和□□,蹑手蹑脚向厨房走去。

  和姨下身无衣,紫白手电光照在她脸上,泪水和血痕泛着点点光亮,她的脸看起来像一颗畸形的西红柿。

  莲舟关掉手电:“是水叔吗?”

  和姨没说话,莲舟又打开手电,在屋里搜寻陌生人的身影。和姨说:“是他,他走了。”

  莲舟想报警,被和姨制止了,她说水叔录了视频,如果她报警,他就把视频发给她家人,她宁肯死,也不愿意被羞辱。

  和姨不来莲青庭工作了,她和家人说自己是骑车时摔水沟里了,莲舟给和姨送去三万元钱当做慰问,就没再联系她。

  这里是常停电的,莲舟这一次知道了。

  离秋分还有些日子,天色忽然阴沉起来,早晚的空气开始发凉,要穿薄外套了。第二次停电是从中午开始的,孩子们都在街上玩,莲舟抓了两袋巧克力,叫他们去别处玩:“你们要是能保证一天不在这里吵闹,明天奖励更多零食。”

  孩子们拿着零食一哄而散。莲舟看他们跑远了,进屋拿了马扎,就在门口“暂停营业”的标志下坐着。

  下午三点,得过好处的水叔又来了,他笑眯眯看莲舟,脸上没有一点褶子:“你这个不吉利,黑的毛笔字不能用白宣纸,像办丧。”

  “天黑了来找我。”莲舟咬着手指,“晚上八点怎么样?”

  水叔从鼻腔里冷哼一声,打量一番莲舟姣好的面庞,离开了。

  莲舟知道水叔晚上一定会来。她了解他,他和过去那些死在她眼前的人一样,因为受害者的沉默得以脱身,却误以为是自己的胜利,越发觉得自己所向披靡了。

  水叔没有在八点来,他挑了十点,借夜色避开行人,推开莲青庭虚掩的大门。莲舟的房间在一楼,整座建筑唯一发亮的地方,水叔循着微光穿过庭院,他准备充分:一台手机,一把匕首,腰间一串尼龙绳,像在保护区打猎那样轻松。

  忙碌的一夜过去,莲青庭重新开门营业了。莲舟开车到附近的菜市买菜,在菜市转了三四圈,停在最大的猪肉铺前,买了八十斤不同部位的猪肉。老板把猪肉斩块、上称:“老

  板十一有大单子啊?”

  莲舟今天化了妆,看起来精神头很足:“大不大单还不知道呢,提前准备一下。”

  “好嘞,我等会儿给你送过去。”老板说。

  “又不重,你帮我搬上车就好了。”

  天气本来就凉,冰柜门大敞着,屋里更冷了几分。莲舟扎丸子头,穿运动服,把肉块用保鲜袋一一包好码放在冰柜里,两个小时过去,半个冰柜就被填满了。

  莲舟站在冰柜旁歇息,忽然一群孩子涌进屋来:“阿姨,零食奖励!”

  午后下了一场小雨,傍晚空气清凉,莲舟重新披起长发、穿棉布裙,在街道上散步。经过街上最大的音乐餐吧时,她走进去和老板攀谈。莲舟虽然不常走动,但在这条街上也算小有名气,除了她的美丽,人们更喜欢猜测这个外省女人的过去。

  “院子里的花真好看,是你种的吗?”莲舟说。

  “都是我种的。”老板的妻子给莲舟递了一杯热花茶。

  莲舟谢过老板娘,站到她身旁:“我也想种,就是不会。”

  “嗨,这有什么难的,我给你推个微信,你让他把花和土送过来就好。”老板娘叉起腰,“他们帮种的话,人工费每人一百八起步,别花那个冤枉钱……不过你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你取笑我呢。”莲舟笑说。

  第二天,花店的小皮卡车第一趟卸下来四袋花肥、几桶花土、五个工人,第二趟卸下来一车的月季成株。工人们热热闹闹在前院后院挖坑,莲舟在一旁看:“挖深点,这样肥料不烧根。”

  路过的街坊邻居不时进来转转,斥资种花在当地不算新鲜,只要有庭院,这些外来的店主都喜欢种上鲜花招徕客人,他们在丽江开店好像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圆满自己对这片土地的向往。

  午后,莲青庭多了几个新刨的坑,皮卡车晃晃悠悠走了。莲舟正要关门,餐厅的老板娘来了,她探头向里看:“怎么不种上?”

  “我想自己种,怕他们粗手粗脚,伤到花。”莲舟站在门口。

  “那不至于的。”老板娘丰腴的身体往里挤,“我帮你一起种呗,你一个人要忙到什么时候。”

  “没事,我就是想活动一下。”莲舟连忙进屋,“晚饭时间马上就到了,你弄得一身泥,等会儿怎么招呼客人。”

  两人拉扯了一会儿,老板娘才同意不帮忙,她拍拍莲舟的肩:“你初来乍到,有什么要帮忙尽管跟我说,我今晚拉你进群,我们这条街上的姐妹们都很团结,大家互相帮衬。”

  临走前,老板娘又说:“过几天就是十一,我跟和姨说一声,让她再回来上班,你一个人哪里顶得住。”

  老板娘走后许久,莲舟还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发愣。

  莲青庭前后很快簇满了鲜花,这些日子莲舟起得很早,接上水管在雾霭中洒水,晨光映得粉白花瓣娇艳欲滴,引得路人纷纷进来拍照。

  水叔从这条街上消失了,但没有人问他去了哪里。

  龙云结

  那些月季像发了疯,硕大沉重的花一朵压一朵挤满院落,浓烈花香扒开门窗把所有纺织物熏成了月季味。

  黄金周的客人把庭院照片传到评价里,吸引来更多的客人,把十月一日的热度持续到了十一月一日,厨房里的八十斤猪肉一早就消耗掉了。

  新来的客人说:“天啊,你这些花比照片上的还好看!”他们兴致勃勃围在花丛前拍照,摆出各种莲舟没见过的姿势。十一之后,莲舟又添了其他种类的花。

  忙碌了一个月,莲舟有点想赶客,在自己居住的地方被陌生人环绕对她来说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有些后悔自己开了客栈。

  入冬后,客人一茬一茬离开,客栈迎来最后一个客人。

  她头发很短,露出额头和耳朵,耳朵上挂两个银色大圈,嘴里嚼着薄荷味口香糖。虽然正午阳光炙热,但十一月的天已经很冷了,她只穿一件墨绿吊带短裙,两条花臂上浅浅的汗毛在阳光下闪着金光:“你好,我住店。”

  莲舟讨厌她:“不好意思,不营业了。”

  来人打量一番莲舟,皮笑肉不笑:“不好意思,李复青说有房。”

  “帮她开间房吧。”莲舟朝前台小妹说罢,拿着花剪向后院去了。

  莲舟心里堵了一口气,她飞快剪满一筐花,坐在廊檐下插花,鲜嫩的花枝一支支用力斜插进玻璃瓶里,不久就聚满透明小泡。

  李复青刚从外头回来,他摘下草帽:“你怎么不戴手套?”

  “不想戴。”莲舟没抬眼。

  她手上全是小伤口,有些结痂了,有些还在冒血。李复青进屋拿了药箱,坐在她跟前:“手给我。”

  莲舟像没听见似的不搭理他,李复青干脆抓过她的手,拿棉签蘸着碘酒往伤口上摁,莲舟疼得抖了抖,但死活不吭声。

  “云结只是我朋友,你不要误会。”李复青低头细心清理着伤口,“创可贴就不贴了,这天气没多久就结痂了。”

  仿佛一口烈酒烧上脸来,莲舟用力抽回手:“别涂了,一会儿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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