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番外(一)黄粱一枕

  村子里的人叫我小畜生,或是杂种。

  我没有名字。

  自我有记忆以来,身边就只有一个疯疯癫癫的母亲。

  母亲生得美艳,却神志不清,生生将自己蹉跎成了一个满身污脏的疯妇。我亦然。

  但幼时最难捱的,并非辱骂殴打,衣不蔽体,而是饥饿。说是家徒四壁的房子庇身,其实也不过是个比破庙还不如的废墟罢了。

  记忆最深刻的,是饿的实在受不住时,我看着房顶飘落的纷扬白雪,都能胡乱抓起来往嘴里塞。

  也是那时候,我开始时不时地咳血,他们说这叫肺痨,会死人。

  世人万千,苦难各异。但村子里那些穷苦的人,至少有亲人爱护,有吃有穿。而我挨饿受冻,连虫子污泥都可以作果腹之物。

  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世上?

  我看着身旁缩在角落里痴笑的母亲,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受这样的苦,为什么是我。

  后来长大了些,我终于可以偶尔填饱肚子了,或偷或抢,即便换来一顿毒打也没关系。母亲她饿的受不住,已经啃掉了自己一节手指,我只能这么做。

  八岁那年,村里来了一户人家。那家的男人正值壮年,生的凶神恶煞,常常欺辱村里其他人。母亲有次偷跑出去,冲撞了他。

  那人极淫/邪,眼见母亲眉眼清丽,就将她带回了家,洗干净后,极尽凌/辱之事。我知道的时候,疯了一样地冲进那个男人家里,想救我的母亲。

  我势单力薄,被他按在地上锤打,毫无还手之力,脸在地上摩擦出血时,我看着不远处衣衫破碎的母亲,眼泪掉到嘴里,和腥血混在一起,那个味道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我原先恨她,恨她一手造就我的苦难,后来又恨我自己,恨我苟且偷生,都无法保她周全。

  这人世的苦,堪比阿鼻地狱。

  十岁那年,我杀了那个男人。

  用石头,生生砸碎了他的头。那些恶心肮脏的东西和血流了一地,我从未如此痛快过。

  我好像已经不配做人了。冷血麻木,看到仇人的死状甚至会笑。不知饥不知痛,身上满是四处飘零落下的伤痕,我不在乎。

  日子无望,我不知道自己还要熬多少个年头。

  我想/死。

  不是痛苦,而是解脱。

  后来母亲过世了,我孤身一人。如果我没有遇到阿辛,或许我活不过十五。

  我用我前小半生所有的苦难,换来了和她的相遇。

  我那时蠢笨,不知该用何言语去形容她有多美好。只是听夹道欢迎的村民说,她是尚书的女儿,是高高在上的小姐,这所村子的名字,即来自她。

  辛夷。

  我记得那天,她从那辆华丽无比的马车上下来,毫不嫌弃我满身不堪的脏污,问我叫什么名字。

  她的衣裙漂亮的像仙云,她的容貌珠辉玉丽,我不敢靠近,怕脏了她。亦羞耻于自己的狼狈,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我没想到她会带我回家,带我回她的尚书府。我这辈子,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衣服,从未见过那么恢宏的府邸。而她却对我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我听了,高兴得好几晚睡不着,身上的软丝绸,身下的绣绢软塌,都美好得像做梦一样。他们叫我小少爷,或者安少爷,恭恭敬敬地,像对待主子一样地待我。

  这一切,都是姐姐赐给我的。

  我感激她,我依赖她,我无法不爱她。

  这种爱甚至超越了男女之情,随着她对我的纵容宠溺与日俱增。后来我如愿以偿,我同姐姐有了婚约。她顶撞了她的爹娘,执意与我一个名分。

  我跪在地上发誓,说此生若辜负她,必不得好死。

  那个时候,我尚且没有疯魔,我只是那个依偎在姐姐膝下承欢的洛安,盼着和她白头偕老的日子,岁月安稳罢了。

  那年中元节,我和姐姐去国寺祈福,遇到了大理寺卿,余章远。

  我们原本擦肩而过,那余家的小小姐看了我却大惊失色,高声叫着,爹爹,爹爹,这个哥哥和你生得好像。

  我那时候才知道,母亲生前曾是余章远的通房小妾,受宠至极,怀我的时候却被嫉妒成性的正房诬陷,言她和下人通/奸,余章远轻信夫人,把她毒打一顿后扔到了山里。

  母亲也因此疯癫,后来不清不楚地生下了我。

  因为余家执意要认回我这个流落在外的儿子,那些我不愿意回想、尘封已久的不堪记忆,又再次波涛汹涌地淹没了我。

  我心里忽然生出滔天恨意,恨人世不公,恨余家正房,恨余章远,恨这一切一切,推我入深渊的人。

  我要他们付出代价,我从未如此渴望权势。

  我知道我恶毒,我知道我心如蛇蝎,我不在乎什么手段,只要达到目的。只有无上的权势,才能凌驾于世人之上,我从前受过的,我要统统讨回来。

  这股执念蒙蔽了我的眼,推着我一步一步,踩着姐姐的眼泪和破碎的婚书,踩着无数的尸体和鲜血,我终于算计得来了我想要的一切。

  但我从未忘记过姐姐的恩情,也从未忘记过我亲口立下的誓言。我又开始谋划,想褪下身上和宋锦玉的婚约,然后娶姐姐过门。

  她是这世上,于我心中仅存的美好和期盼了。

  但我却没能等到那一天。

  幼时恶疾,毒打旧伤,再加上一场蓄意已久的暗杀,足以要了我的命。

  那年我十九岁,是国朝最年轻的三品大员,大理寺卿。我拉丞相下马,暗害自己的生父然后取而代之。我手握实权,没人再敢对我有一丝不敬,所有人都要登高履危地恭我一句,余大人。

  我却卧病床榻,给平南王府去了一封信。

  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遍访名医也毫无起色。我无法履行当初诺言,但我想临死前,最起码为姐姐寻好归宿。

  元憬,我早知道他。我知道他暗慕姐姐已久,我知道他洁身自好,表面草包,实则精通骑射剑术,不比朝中任何一个世家公子差。更何况他又生的那么好看,出身尊贵。姐姐她爱相貌姣好的人,我最是清楚了。我亦见过元憬他躲在帘后看姐姐的眼神,那是曾经我眼里的东西,甚至更甚。

  那封信花了我好些时辰,字字泣血。我终究在最得势之时,亲手把我一生之爱推与旁人。

  一步错,步步错。

  姐姐大婚那天,我令麾下所有官员都去参加了那场空前盛大的婚礼,自己却叫了一个戏班子,孤身一人坐在台下看戏。

  那出戏文讲的是落难书生和官家小姐的情爱,我看的入迷,一眼不错。一出戏演到最后,书生考上了状元,没有辜负当初倾心相守的姑娘,他们有了一个极美满的结局。

  来讨赏的戏子见了我,惊了一跳,诚惶诚恐地跪地请罪,身旁的小厮小心翼翼地垂首,问我说,

  ——大人,您怎么哭了。

  我不知道,大约是物是人非,而我悔不当初。

  圆满圆满,此生不得。

  初闻姐姐薨逝的噩耗,我已是油尽灯枯的强弩之末,我本以为她能嫁给元憬安稳一生,却不想天意弄人,她竟先我而去。

  我匍匐在地,跪求元憬数个时辰,未能得见姐姐最后一面,自此弦断,奄奄一息。

  七月,边境传来平南王元憬战死沙场的消息,我心已死,只余一丝羡慕。

  他解脱了,得以去找她,我却无言面对,亦无多少时日可以苟活。

  天元十五年,我二十岁生辰那天,府里又请了我最爱的戏班子来庆贺,漫天的红灯霞缎,稍稍盖住些这座死气沉沉的府邸的颓丧之气。

  我躺靠在塌上,忽然生出些力气,竟想起了很多往事。

  所有还能记住的,很久远很久远的事,全都一一想起来了。

  我知道我大限将至了。

  我这一辈子,所图不少,多数也都得到了,老天不慈,我亦造孽良多。

  报应。

  我想起幼时那些苦难,想起和姐姐的初见,想起那时候在尚书府的日子,那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光景,彼时不知珍惜,只知道追寻那些虚无缥缈的权势。

  如今快要死了,还能留下什么呢?

  我好像又开始掉泪,无意识的。

  我这辈子曾不止掉过这一次泪。母亲被欺辱的时候,姐姐捡我回去的时候,还有其他的,记不清了。

  但这次我为什么哭,我不知道。

  兴许是因为我马上就要死了,还有夙愿未了。

  我撑着一口气,想再见姐姐最后一面,我央人去王府传话,想求现在的小世子,见见他母妃的牌位。传唤的下人来了四五拨,各个面露难色。

  我就知道不成了。

  我少时读书,不知何为“世事一场大梦”,如今将死,忽然明白,

  我终将为年少无知犯下的错付出代价,我曾辜负她,尔后一生无法得以被原谅。

  我垂着眼,去看手里那只玉兰簪子。犹记得那是天元五年,仲夏的一个傍晚,尚书府小书房里,姐姐一身软黛,发上步摇长长垂坠下来,轻轻曳晃着。她捧了几卷书,说给我取了一个名字。

  ——洛阳才子,平安喜乐,就叫洛安吧。

  姐姐笑得温润,她一向如此,亦永远鲜活地存在于我的记忆里。

  她拔下发髻上的玉兰簪给我作信,承诺说此生不会背弃我。

  ——当时只道是寻常。

  我终究无力地闭上了眼,头歪过去,好像有眼泪落下来,和簪子一起。

  垂落,碎裂,啪嗒。

  了无声息的,死了。

  余府的锣鼓喧天一瞬停滞,远远地,好像传来了悠长的哭声。

  ——洛阳才子,平安喜乐,终归是一场空。

  作者有话要说:建议配上bgm《痴情冢》再看,某个读者点名许愿的前世余洛安番外,来了。

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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